失春录

序章

    百鸟归林,薄暮冥冥,九峰山峦,一条幽径蜿蜒于山间,不知通向何方。忽见幽径旁升起一点星火,在天色逐渐暗淡之下犹如鬼火狐鸣一般。细看下却见一座茶馆孤立于道路一侧,仅有几张桌椅摆放在地上,一面茶字招牌随风轻摇,好似在等什么人来访。

    一位老人静静地坐着,细细品着一壶热茶,喃喃道:“暮色渐晚,应该也没有客人会来了。”正准备起身,忽然老人的眼睛眯了一下,抬起头来,原来是远处出现一抹黑影,正沿着道路缓缓行走过来。

    待黑影走近,却是一位身形略显消瘦的旅人,头戴斗笠,衣着蓝衫,背上背着一个包袱,手里握着一柄长剑,一眼望去并无任何起眼之处,好似一名普普通通的江湖剑客,只是不知这时走在这空无一人的山道上行往何处。

    旅人走近茶馆找了个座位坐下,随手放下包袱,摘下斗笠,却是一位年方十七八岁的少年,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年纪轻轻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愁绪。

    老人立刻来到少年桌前,摆上茶具,倒上一盏热茶,说道:“客官旅途劳顿,快喝杯热茶歇歇吧。”

    少年淡淡一笑道:“有劳店家了。”手捧热茶轻轻一抿,少年感觉周身的疲劳仿佛都褪去许多,随之一饮而尽,略显倦意的脸上顿时精神了许多。“老伯,你这茶叶是取自何处,不仅香气浓郁,饮下后也感觉全身疲惫尽消,如此好茶,却是第一次见。”

    老人听到赞赏很是高兴,又给少年沏上一杯,道:“客官,这茶是老农自己种的,老农自少年始就醉心于茶学,不同于名茶,老农这茶虽无名,但茶种皆是老农自己选种栽培,又经手制茶,火候、时间无不恰到好处,才制成这一壶茶。”老人眼里充满了自豪,顿了一顿,接着道:“不瞒客官,哪怕就是这里的茶叶,如果不是老农亲自冲泡,那味道又不一样了。”

    少年望着茶杯中那一抹淡碧,缓缓问道:“这又是为何?”随手拉开一张椅子,请老人就坐。

    老人坐了下来,给自己也倒上一杯热茶,透过热气平视着少年,“冲泡之学,并不亚于制茶,水的特性、茶叶的用量都会左右一杯茶的好坏,看似简单的事,蕴含的学问则无穷无尽。老农开这茶馆四十余年,但至今仍觉得所泡之茶有所不足。初时每年都对茶学有新的体会,后来得到见解的时间越来越长,而今已有十年未有所得,老农怕是至死也不能在茶学上更进一步了。”老人的声音逐渐深沉下去。

    少年静静地听着,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老人。

    “老农现在每天就看着这条道,偶有行人过往,就积极与之攀谈,免得忘了怎么说话。”老人又笑了起来,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老人喝了一口热茶,接着道:“敢问客官又是行往何处,这周边百里可没有集镇,人烟稀少,连个睡觉的地儿都没有,客官怕是要露宿山林啊。”

    少年沉默了一会,眼睛暗淡了下来,说道:“我有一位故人住在此地,特来拜访。”说完一口饮下杯中热茶,从怀里掏出银两放在桌上,说道“老伯,茶之学问您一定会更有进境的。天色已晚,还是早点收摊回家吧,这点银子就当作预付以后的茶吧,如有可能,我会再来品你的茶,相信那时候味道肯定会比现在更好,告辞。”说完,拾起包袱,不待老人回答,就起身离去。

    老人看着少年渐渐远去的背影,暗暗叹息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十六年恨终至,也该了结了。”说完手一挥,将杯中热茶尽撒于地。

    密林深处坐落着一座山庄,没有人知道是谁建于此地。门梁上悬挂着一块破旧的匾额,布满了灰尘,上面依稀能看到“临渊阁”三个大字。平时的这座山庄显得一片沉寂,只是晚上能看见几点星火。但今天一切显得不那么寻常。

    少年低着头站着,握剑的手微微发抖,手中已是断剑,蓝衫被鲜血染红。适才的决斗耗尽了少年的精力,加上伤口的不断流血,少年支撑着不倒已是奇迹。一丈开外,一位中年男子同样身负剑伤,昏暗的火光下映衬出中年男子毫无血色的脸。远处望去,两人的身影如同雕塑一般,不由得令人感叹,适才这一场决斗一定是充满了惊心动魄。

    但是,两人刚才的交手只用了一招,身影只一合即离。这是真正绝顶高手的较量,没有繁杂的剑式,没有相互的试探。两人都清楚,只有用出自己最强的剑招才可能胜过对方。对手不会给你发出第二剑的机会,胜则生,败则死。

    周围有约十人站着,均不发一语,好像生怕自己再小的言行都会影响这两人一般。只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一切仿佛都停止了。

    过了许久,少年打破了沉寂:“久闻阁主剑法精妙,今得以一试,实感尽兴。”少年抬起头,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想法。

    “这是拂雪剑意?”中年男子沉声问道。

    “雪覆心寒,拂雪剑意的最后一招。”少年点头道。

    “雪覆心寒,雪覆心寒!恨到尽头已是淡然了吗?哎,拂雪剑意终究还是被你补完了最后一剑。”中年男子缓缓说道,语气充满了寂寥。

    顿了一顿,中年男子轻轻问道:“她还好吗?”声音轻的几不可闻,好似不敢说出口,又好像自己不配问一样,语气充满了自卑。

    “师父一切都好。”少年随之伸手入怀,取出两瓣碎玉,伸手递给中年男子,一字一字说出:“这是师父送给阁主您的休书。”少年语气平淡,不夹杂一丝感情。

    中年男子犹如晴天霹雳一般身形一震,眼前一灰差点支撑不住。颤抖的手缓缓接过碎玉,低头看着,脸上写满了悲伤,“我寻了她整整十六年,这种结局虽早已想到,但还是,还是。。。”中年男子气血上涌,喷出一口鲜血。

    少年看着中年男子,眼神依旧没有丝毫变化,既无怜悯,也无讽刺。

    中年男子拂袖擦干嘴角的鲜血,苦笑道:“哎,我知道她有多恨我,这完全是我的错,我的错。”说完不断的咳嗽,一时之间好像苍老了许多。

    这时人群中一位老者走向前,示意中年男子坐下为其搭脉,一盏茶的功夫,老者收回手,长叹一声摇摇头,重又走回人群中去。

    中年男子苦笑道:“风伯,不用太过介怀,我知道自己不行了,这些年的日子早已使我心力交瘁,加上这一次比剑重伤,我已时日无多了。”男子转头望向少年,露出赞许的目光,“不过我真没想到世上竟有你这般年纪的武林高手,了不起哈哈,果然后生可畏啊。”中年男子发出由衷的赞叹。

    少年冷冷的看向中年男子的眼睛,仿佛要看穿男子的内心,“阁主为何。。。”

    “孩子你今后的路可是充满了荆棘,一定要记住,江湖险恶,人心妥测啊。”不待少年说完,中年男子匆匆接过话,目光中竟流露出怜悯与不舍。

    少年嘴角微微张了张,但最终没说出话来,转过身去打算离开。

    “且慢,在我临死之前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吧。”中年男子急匆匆问道。

    沉默了一会,少年说道:“曲音离。”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消失于黑暗中。

    中年男子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神空洞无神。床边站着一位年约半百的男子,仪表堂堂、庄严肃穆,神色不怒自威,低垂的眼睑掩盖不了凌厉的目光,让人不敢与之直视,直勾勾盯着躺在床上的中年男子。

    “夏兄,今后阁里之事,就全都拜托你了。”中年男子说完忍不住咳嗽起来。

    夏天无看着中年男子这幅模样,冷峻的目光终于忍不住放下,“你放心吧,一切都有我在。”语气依旧带着冷漠。

    “哈哈,你这人就是这样,都这时候了,就不能收收你那窝火的语气吗?”

    “习惯了,已经改不过来了。”夏天无长叹一口气道,嘴角动了动,似乎想露出个笑容,但没成功。

    “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管这些琐事,但阁里的人都是闲云野鹤、无拘无束的人,不愿意为世俗所扰。临渊阁虽无主次之分,但总得有个主事之人才行。这份责任,小弟就连累给夏兄了,从今天起临渊阁就交给夏兄了。”中年男子艰难的说道。

    “这些年不都是我在主持吗,你倒好,一年到头在阁里也住不了两月,现在更是两手一挥把包袱丢给我。”夏天无看似责备,语气却只剩寂寥。

    “这些年真是苦了夏兄了,这样阁里的事我就放心了。只是葵儿她,她。。。”中年男子一急,剧烈咳嗽起来。

    “落葵这孩子如此性情乖僻还不都是你的责任。”

    中年男子苦笑道:“是啊,我真不配做个父亲,这些年只顾着寻找她娘,从没照顾过她,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即使见面也说不了几句话,连她的生辰都没陪过她,一点父亲的责任都没尽到,她恨我也是应该的。”中年男子神情黯然,继续道:“葵儿还只有十六岁,还请夏兄多多照顾照顾。”

    “放心吧,落葵不仅是你女儿,也是我徒弟。我孑然一身,早已把落葵当做自己女儿看待,不会让她受欺负的。何况落葵武功集多家之长于一身,这世上没多少人能在她手里走过三招,也许你都不一定稳胜于她。”夏天无脸上浮现出一片骄傲之情。

    正在这时,一位少女急急推门而入,不待站定便说道:“阁主,小姐她还是不肯过来。”

    夏天无抢先说道:“这丫头,太不懂事了,白薇,你留在这照顾阁主,我去把那丫头拎过来。”说完便急急而去。

    过了不久,夏天无拽着一位少女进了屋。只见这少女裹着一件外衫,披散着头发,凌乱的发丝散落眼前,一看就是被从床上给揪下来的。睡眼惺忪的脸并未掩盖本身的美,稚气未脱却更显得娇俏可爱,只是眼神显得太过冷漠。

    蒋落葵站在床前却把头转向一边,正眼也不看中年男子一下,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如不是夏天无在这里,恐怕早就转身跑了。

    中年男子看着自己女儿这副模样,不由得苦笑起来,伸出手去想摸摸女儿的手,但被落葵胳膊一挥给拒绝了。

    “落葵,他好歹也是你亲生父亲。”夏天无忍不住开口。

    “没事的,夏兄,不要紧。”中年男子支撑着想做起来,夏天无赶紧上前帮忙。“白薇,你去把我的剑拿来。”中年男子直喘气道。

    白薇应了一声,转身出门。不一会儿,剑被取来。中年男子接过剑,眼睛里满是怀念。

    “葵儿,这柄‘亦归’是还剑山庄庄主当年所赠,还有一柄‘昔年’赠予了你娘。当年论剑大会论武,我与你娘足足比了千招不分胜负,乃至于还剑山庄庄主动了恻隐之心,不忍我俩接着比下去有所伤亡,是以打破陈规,赠予双剑。”中年男子想起往事,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这柄剑已经很多年没有出鞘了,直到方才与那名少年的比试。当看到那少年拔出的剑不是‘昔年’时,我竟还存着一丝侥幸,但后来却。。。”中年男子已是泣不成声。

    蒋落葵依旧无动于衷,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竟然还打起了瞌睡。夏天无看着自己爱徒直皱眉头,只是于此刻也不好发作。

    过了片刻,中年男子继续道:“现在,我把它交给你,这些年为父实在对不起你,我也不奢望你能原谅,这把‘亦归’已是我唯一能送给你的东西了。”中年男子说完拔出剑,烛光下‘亦归’露出迫人寒芒,令人不由惊叹,一如当年模样。

    中年男子最后看了一眼,归剑入鞘,伸手递向落葵。

    只听见夏天无沉重咳嗽了一声,蒋落葵吓了一跳,这才不情不愿地接过长剑。

    中年男子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葵儿,今后你一定要好好的,以后找夫婿可别像你娘亲一样,找了个你爹这样的人啊。哈哈,你累了吧,这便回屋休息去吧。”

    蒋落葵轻轻嗯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夏天无又扶中年男子躺下,说道:“女儿应了一声你高兴坏了吧。”

    “是啊,好久没听葵儿的声音了,这下能放心了。”

    “风老的药只能维持生命,还有什么心愿,你赶紧说了吧。”夏天无语气充满了悲伤。

    原来中年男子的生命被药物所维持着,犹如回光返照一般,为的就是能对女儿说说话。剑伤和心伤已经把中年男子的生命消耗殆尽。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我最近老是梦见清霜,梦见我们在还剑山庄相遇的事。”中年男子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那个令他无比悲伤、无比后悔的名字。“我们在一起谈剑、比剑,比着比着她就一剑刺中我,可还不够,我被她一剑又一剑刺中,我身上全是血,向她求饶,可她并没有停手,她一边刺一边笑,后来当我忍受不了时我终于醒了过来,可梦里那被刺中的感觉依旧残留着。”

    夏天无沉默着,不知道怎么开口安慰他。

    “但是我依旧很开心,我宁愿被她杀死一千次、一万次,只要能让我再见见她,哪怕是在梦里,再问问她当年为何要那么做,是不是有自己的原因。可现在,我连她的样子都快记不清了。”男子的声音越来越小。

    夏天无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水,但表情依旧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