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花
那宁静致远的画面终究不能长远,安心宁神的梦境,最后还是要切换回血腥扭曲的“幻想”。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身体中并不富足的脂肪,被迫分解,补充了一点宝贵的体力。饥饿感暂且消失,除了双腿有些酸痛,全身性的疲惫也稍稍好转,在下一次倒下之前,又可以再挣扎一会了。
双目迷离中,我摸索着抓住浴缸边缘,慢慢站起身来。眨巴了两眼,发现手臂,手腕上并没有令人不适的污秽,不止如此,空气似乎也清新了一些。我扬起一些清水,简单擦拭了一下面庞,然后不是背起书包去赶早读,而是继续面对那红色的世界。
但和昨天有些不同,等我清醒一点之后,惊异地发现脚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事物——洁白鲜嫩的花,从我的脚下一路盛放到教堂。再仔细看了一眼花丛的轨迹,很明显那就是我昨天走过的路径。
刚开始还会觉得是脑子彻底坏了,但等我半蹲下来,亲手触碰到它后,才确信那真的是切实存在的奇迹。没去考虑它们如何来的,我只是怔怔得望着,望着那黑暗里唯一的光。
这种花有着四瓣细长,挺俏的花瓣,从底部草绿色渐变为纯白色。中间是细长的淡黄色花蕊,花蕊根部则是红粉色的,与那令人惊惧的血肉猩红不同,那是鲜艳亮丽,颇具生机的红。在那红粉色周边,是一些晶莹剔透的水珠,像是花蜜或是露水。
花茎细长光滑,没有枝叶,也是鲜亮的草绿色。再往下,没有接近根部的粗细变化,由于它生长于血肉之中,也就不用去考虑它的根部究竟是什么。从这里的环境来看,如果将它拔起来,十有八九连根带起的是什么肠道,经脉之类的...
我小心地折下一朵,放在鼻子前,令人欣喜的是,它散发出一股浅淡却清新的香气,空气中的清新感也得益于此。由于这种清香,我不禁舔了一下花瓣表面,让人大喜过望的是,味觉评判那是一种甜味。
在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尝到的第一种味道居然是甜味,这绝对算得上是幸福了。没有考虑太多,我直接把整朵花塞进嘴中,边咀嚼边摘一些新的。口感像是那种比较柔软的餐巾纸,只不过它的汁水比较丰富,嚼久了还越来越甜,总体算不上好吃,但足以下咽。碳水含量之类的也不用考虑,那空空如也的胃部,已经是随便塞进什么都可以接受了。
值得一提的是,那类似花蜜的东西确实比较甘甜,花蕊的口感也比较细腻,如果交给经验丰富的厨师,说不定还能做成什么精致的餐后甜点。但如果要卖出去的话,显然不能让顾客知道原材料的产地。
不过仔细想来,虽然它们生长于血肉之上,算是污秽的产物,可这又如何,我们所能见到的,生机盎然的树木花草,不也是生长在千百万年来逝去的尸骸之上的吗?无非是中间过程的区别罢了。只要吃进嘴里的东西是健康安全的,怎么来的这一问题,在“暗面”里最好不要操心。
我迅速地吃掉周边的花朵,可用它来填饱肚子的确不太现实,直到我被甜味腻到,肚子也没什么反应,看着周围一圈猩红地面上的短短花茎,无奈结束了进食。说起来,能在如此恶劣的就餐环境下吃得有滋有味,也算别样的人生体验了。
勉强算是充饥之后,我接着用手捧点水,想要清除一下嘴里残留的甜腻。在手掌碰到清水之后不久,粘在手背上的残余花瓣忽然开始发热,水体由此荡起阵阵涟漪,并向外散发出绿光。
我慌乱的将花瓣拿出,但“反应”已经无法中止。真的没法想到,这个仪式的触发条件如此的简单。
本来普通的涟漪随后一次次加强,再然后水体顺时针螺旋起来,周边的花朵也无风自舞,空气里满是“甜蜜”的味道。
我本能地害怕这个莫名奇妙的仪式去召唤什么不可名状的存在,但也意识到,无论是什么诡异的力量驱动着这一切,这都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新变化。比起在没有指引的血腥大地里成灰作土,守着新的变化显然是更好的选择。所以我没有逃跑,只是紧张地看着,稍微期望自己不要悲催地直面古神。
漩涡的转速愈发疯狂,周边的花瓣脱离花茎,也绕着浴缸肆意纷飞。当风中凌乱的我不得不开始考虑逃跑时,浴缸内的漩涡基本转变成了龙卷风的中心,对身处其外的我也展现出了强大的吸力。刚后退两步,这股吸力就加强到能把人掀飞的程度,毫不留情地将我卷入涡流之中。
起初,强烈的旋转让我几近昏厥,但很快,旋转的力量就几乎消失不见,紧接着,是重力的急速颠倒,我也是在那一瞬想起了什么,赶忙捂住了口鼻。
如我所料,颠倒过后,我又回到了来时的那个浴缸内。不同的是,那些令人作呕的血肉,已经变成了带着芳香的清水,而芳香的来源,便是一浴缸的四瓣花。让我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人回来了,还是浴缸带着我一起传送走了。
两个等候多时的特遣队员并不多言,他俩一左一右,将我粗暴地拉起,然后马不停蹄地向外赶去。这时我才发现,四周的墙壁爬满了绿色的枝叶,那些讲台状仪器,也散发出强烈的黑色光芒。在我满头问号,怀疑自己闯了大祸时,他俩已经带我出了房间,来到1225面前。
“带他走。”1225瞅了我一眼,就吩咐他们继续扛着我离开,根本不给我任何的提问时间。
向外遁去的过程中,我发现来时比较冷清的过道,变得十分“热闹”。除了加起来好几十个各司其职的警卫,特遣队员,还有爬满墙壁,缓慢扭动的绿色枝叶,以及地面角落里,缓缓流动的红色液体,这些东西在疯狂闪动的应急灯光下,生动展现了一个危机到来时的复杂场面。
并没有给我细看的机会,厚重的隔断门迅速落下,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隔断门在我们离开后随即关闭。我耸拉着身子,双手自然垂落在队员的肩上,视线迷离地向前,看水滴从发梢一滴一滴掉落,发自内心的无力感在一声声循环地警报声中愈发强烈——明明自己也没做什么,纯在那里挨受精神鞭挞,结果什么也没贡献就算了,还不小心捅了大篓子。
“砰砰砰——”刺耳的枪声压过警报声,从他们的前方,我视线的后方传来,打断了我的自怨自艾。扭头望去,几个树丛在往这边迅速移动,在其身后的,是被枝叶覆盖,显然失去理智的普通警卫。
他们两个边跑边用枪火开路,当然,普通的金属子弹对于那些树丛寄生物是毫无办法,他们所用的,是一种击中目标会散发出红色烟雾的子弹。虽然不确定有没有真正伤害到它们,但至少显著地减缓了它们的行动。
来到接近门禁的另一个转角,两边涌来的树丛已经超过了他俩的能力范围。雪上加霜的是,那个开路的主力队员,左腿上不知何时已经有绿色藤蔓爬出。
“我断后,你走。”迫不得已,他蹲下身子,掏出一把匕首插入左腿,然后从身后拿下一个榴弹炮一样的东西,开始组装。很难想象,他在从容不迫地完成这些动作时的表情如何,比起我的自我欺骗,他那是真的英勇无畏。
没有“好兄弟,一起走”的戏码发生,扛着我的那位收起枪,直接向前冲去。
“捂住口鼻!”他的话音未落,一发炮弹就从我的身边呼啸而过。没有多么轰鸣的声响,有些炙热的红色烟气在我俩前方发散开来,
他带我径直冲入烟雾中,我不得不闭上眼睛。紧接着,第二发,第三发炮响,同样精准地从我的身侧飞过,在前方爆散,压制住那些疯狂的树丛。
在另一边留守警卫的压制下,我们顺利到达了门禁处。随着隔断门的落下,那些混乱的树丛从我的视野中消失,那位开路的队员,也没有可能和我们会合了。
甚至来不及感伤,与门禁处警卫交谈了几句的特遣队员,又开始带着我往前奔去,看警卫们的神态,和陆续往这边赶来的人员,那里也不是安全的地方。
爬上楼梯,X,Y开头的普通收容区,也是警声大作,平时随处可见的警卫,现在也是身迹难寻,大多应该是被派去那边帮忙了。如果是几天前,我这种时候应该会盘算着怎么逃出基金会,只可惜时过境迁,既没有这个体力,也没有这份心思了。
看形势似乎好转,我刚准备向队员大哥询问一些信息时,意外又发生了。他似乎被什么绊倒了,连带我一起,在惯性的驱使下,结实地摔在地上。
我及时受身,损伤还可以接受,可那位大哥情况就麻烦得多,以他的体格,摔这么一下可能啥事也没,但那些从他裤腿钻出,往上攀附的枝叶,正逐渐侵蚀着他的生命。
“枪,枪,快...”他的声音明显已经开始颤抖,动作也开始扭曲,我迅速反应过来,拿过在我脚边不远处的步枪,照我脑海中的印象,摆好姿势,对着那些枝叶开枪。
“砰——砰——砰——”在如此慌张的情况下第一次用枪,显然没什么好结果。由于枪支的后坐力,我只能一发一发地击发,子弹的落点和我瞄准的地方偏差极大,但好在烟雾的范围较大,勉强算是有用。
刚开始,腿部枝叶蔓延的速度的确大幅减缓,但当他的胸部衣服被撕开裂口,枝叶从里面冒出的时候,我就知道感染已经控制不住了。
“用...用...这个。”他努力地抢夺手臂的控制权,艰难地取下腰间手枪,推开保险,挣扎着扔向我这边。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枪,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不用他说我也明白,普通的子弹显然对那些枝叶无用,但对于肉体凡躯,一颗小小的子弹,便足以致命。
“快.....”他那颤抖的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乞求,那是一个战士,诚挚的恳求。
我把步枪扔到一边,迅速从地上拿起手枪,对准他裸露的胸口。我知道我需要在他意识被完全侵占前开枪,可当手指扣上扳机,双手就止不住地开始颤抖,食指根本无力按下扳机。
“我...我...”
我的嘴唇颤抖着,冷汗从脸庞划过。
我能做到,我能做到,他在恳求我,他相信我.......我不停地给自己下指令,就像强迫自己接受血腥的世界一样,可是这又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情况。也许有些穷凶极恶的初中生就能毫不在乎地对同学痛下杀手,但对于一个奉公守法这么多年的普通人,真的很难去轻易结束别人的生命,即使他饱受痛苦,即使他命不久矣.......
最后我闭上眼,不愿见证子弹穿入胸膛的那一瞬。
“谢.......谢....”他的感谢,如同双手一般,帮我扶稳了枪口。
晚安,好眠。
“嘭——”
“嘭——”
“嘭——”
三声枪响后,我又达成了一个“小众成就”。
我缓缓睁眼,接受事实。他的头盔已经被枝叶腐蚀大半,露出的嘴角,正缓缓流出鲜血,但在这之前,他留下了一个,安然的笑容。
他的肩上,有几片从我身上掉落的绿白色花瓣,依旧鲜活艳丽,也算是,一种祭奠。
“滋滋....0307!滋滋..滋..0307!滋滋...”还是连默哀的时间都没有,耳边又传来杂音很多的电子女声,耳机还能工作是我没有想到的。
“前方左转第一间房门权限已对你开放,尽快前去避难。”我从断断续续的语音中获得了这些信息。
本来精神恍惚的我还在原地无动于衷,可面前的枝叶察觉宿主生机开始散去之后,转而又朝我这边蔓延过来,求生的本能驱动身体慌忙地转身离去。
“左转........第一间。”我麻利地开门,关门,开门,关门,然后背靠着关闭的房门,大口地吸气,呼气。
我的双手仍然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看着左手上那黑色,冷冽的手枪,似乎还能感受到,从枪口传来的温热正在一点一点消失,那也是,生命的流逝。
我的面前,传来一点声响,房间的主人正向我走来,可能是慈祥的老人,也可能还是什么血肉模糊的东西。我没去在意,是什么都可以,反正自己没气力,没精神再逃跑了。
当身前的光被挡住,我才抬头望向上方,在视线交汇的那一瞬,我切实的明白了什么叫做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或者说,因为她的到来,我那已经漆黑一片的世界,突然又出现了缤纷色彩。
如果说,四瓣花是那个血腥世界的奇迹,那么她,就是整个人间,乃至宇宙,从古至今,从今往后,至善至美,至真至纯的存在。
嗯,她是整个世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