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慧极必伤(四)

    是夜……

    赵安之说,若是决定好,他今夜会在房中等自己。

    钟无艳端着一杯透凉的茶水怔怔出了神。

    良久,缓缓将茶杯送入嘴中,咽下。

    一点胭脂染,万般俏颜色……芳华正好的姑娘哪个不在意自己的容貌,有哪一个不想成为心上人眼中最好的那个。

    可我钟无艳从来不是,从来都不敢想,生来便带了这块红斑,自幼被欺凌,还差点被村民当作妖怪烧了……

    遮掉红斑的模样……

    自己怎会不好奇……

    “安之做了几样小菜,钟姑娘要不要尝尝?”

    钟无艳飞快的看一眼小几上布置的几道色泽鲜美的菜肴,经他一说,肚子委实有些饿了……

    “两副碗筷,赵世子有客人吗?”

    赵安之莞尔一笑,“安之掐指一算,今夜有贵客登门,钟姑娘这便来了。”

    赵安之为钟无艳盛了一碗饭,又在碗中添了一筷青菜,钟无艳不禁皱起了眉头,自己并不挑食,只是更偏爱鱼肉一些。

    “多吃些青菜总归是好的。”

    “赵世子有心了。”

    并非是挑食,钟无艳默默吃了一口肉大抵是幼时家境贫寒,只能上山挖野菜果腹,吃中毒了好几回,便再也不敢碰这些带叶子的食材。

    饭后………

    “饭菜可还可口?”

    “都说君子远庖厨,赵世子还真是令人意外。”

    赵安之为钟无艳添了一杯茶水,嘴角带着笑。

    “安之被拘在这大齐宫里太久了,总该找些事情来做。”说罢,他又顿了顿继续说道,“钟姑娘可想清楚了?”

    他抬眼望着钟无艳,这一句可想清楚了的意思钟无艳自然知晓。

    “听闻这等奇闻秘术总要用些东西交换,无艳身无长物,不晓得赵世子需要什么筹码。”

    赵安之温柔的笑开了眼,“钟姑娘是明白人,可安之并不打算从姑娘这里得到什么……”

    赵安之见钟无艳锁着眉头不说话,他又说道:“若姑娘实在觉得委屈了安之,就当欠安之一分人情,他日安之自当问姑娘索要罢。”

    “他日……”钟无艳喃喃道。

    钟无艳本低声念了一句,想着若是成了,哪里还有他日,出了王宫,天大地大,自己与那些纠葛的人事从此就划清了,却听赵安之柔声说道。

    “也对,他日若生变故,安之岂不是得不偿失……安之还是现下向姑娘讨一样东西罢。”

    他语中带着几分笑意,钟无艳有些疑迟,恰好对上他一双剪水澄澈的眸子。

    “赵世子请说。”

    “金银太俗,珍宝姑娘未必也有,安之就讨个交情好了,往后还请姑娘不嫌弃,唤我一声安之。”赵安之为自己添茶。

    钟无艳迷惑的望着眼前正仔细为自己倒茶的男子,这就是他要的筹码吗?见钟无艳没有说话,他又轻声说道。

    “姑娘若是觉得亏欠了安之,安之也不嫌弃唤姑娘一声无艳。”赵安之抬眼望着钟无艳,“可好?”

    钟无艳有些踌躇:“安,安之……”

    钟无艳上一世除了田辟疆外,再未如此叫过别的男子,是以钟无艳微微涨红了脸,“安之”二字从嘴中吐出来却是十二分的生硬……

    赵安之笑了笑,举手蘸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上“安之”二字,抬眼看着钟无艳柔声说道。

    “我的名字乃是我母亲所取,你大约也听过我的身世,我是赵国的十一皇子,母亲却是浣衣宫婢,地位卑微……”

    他停了一会儿,又蘸水在桌上随意画了几笔,复又说道。

    “母亲读的书不多,却晓得一句话,深宫之中处处是陷阱,明枪暗箭,对任何事都不闻不问,听之任之。希望我能安之若素。故而起名安之。”

    钟无艳看一眼赵安之淡然的模样,他说这番话必定不是想要在自己这儿博取同情,讨一番安慰的……

    “我听几个碎嘴的宫婢说,夜宴上你要舞上一曲?”

    料不到他会这样问,钟无艳怔了怔,连口中的茶水也忘了吞咽。

    怎会是自己想要舞上一曲,是夏迎春想要看自己的糗态,而田辟疆……又恰好帮助夏迎春罢了……

    “我……与齐王做了一笔交易,若我能在夜宴上博得满堂喝彩,他便允了我出宫……我,我不想待在皇宫里了。”

    赵安之并未问起缘由,只是微微一笑说道。

    “无艳可想好舞步了?”

    钟无艳苦恼的摇了摇头,让自己引弓射雕,百步穿杨,自己自是当仁不让,可……跳舞……钟无艳叹了口气,委实太过伤脑筋。

    “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将面上的红斑遮住,再想别的罢。”

    赵安之语带笑意的说道:“如此看来,无艳又要欠我一件人情了。”

    钟无艳难以置信的打量了赵安之一眼,“你难道还会跳舞不成?”

    “恰好从前在赵国时曲子奏的好,几位姐姐练舞总叫我一起,耳濡目染,却是学到一些,教你吧。”赵安之看了钟无艳一眼,“倒也富足。”

    “什么叫作教我倒也富足……”钟无艳皱眉。

    赵安之眯眼笑道:“你身无长物,我也不好占你便宜,再同你攀个交情,往后我就唤你小艳儿了,唔……这笔买卖还是你划算。”

    钟无艳抱着茶杯直愣愣望着眼前得意洋洋赵安之,一时间不晓得说些什么才好……

    小艳儿……

    从前只有田辟疆叫过自己,他嗓音醇厚如此平淡的名字从他口中叫出来倒也分外的贵气。

    而赵安之的声音却同他人一般淡薄,淡淡一声小艳儿,听不出他任何的情绪……

    却叫在了人的心上。

    距夜宴四日……

    “不对,应当先踏右脚。”赵安之一边喝茶一边指手教导钟无艳练舞。

    钟无艳听了连忙换过右脚。

    “这样吗?”

    “腰再往下一些,舞姬都是千娇百媚的模样,哪里有你这般僵硬的……”赵安之悠闲的说道。

    “那这样呢?”

    赵安之上下打量了一阵,“还是少些少女的味道。”

    钟无艳听闻顿时罢工了,“不跳了,不跳了!”

    “也罢,留在王宫与我做伴也算一桩好事。”赵安之打趣。

    钟无艳瞪了一眼散懒笑意的赵安之,又灰溜溜继续僵直的练习舞步,赵安之笑着又为自己添了一杯热茶。

    “不对,手腕的力道当柔中带刚,你方才那下太过男子气概了。”赵安之又抬手喝了一口茶,“错了,回眸一笑应当是百媚生,你会的这般生猛,媚态全无,叫人看得心中百感交集,有些惊恐。”

    “停下,抬脚要轻柔些,你这个模样,是要与人打架么?”赵安之说完继续喝茶。

    一个时辰以后……。

    钟无艳忍不了了,向赵安之咆哮:“有本事,你跳一回给我瞧瞧?!”

    “安之并无这番本领。”赵安之慢条斯理道。

    “……”

    “这便气馁了?”

    “我只是歇歇……”

    “那便过来喝些茶水。”

    距夜宴三日……

    今晚赵安之便要为自己面上的红斑施展秘术

    “此术繁杂,大约要在夜宴当日才可瞧出效果,当然也有可能失败……总归还是需得听天由命。”

    “即使失败,无艳也无怨言,只是劳烦安之了。”钟无艳点头。

    “既然晓得劳烦我了,陪我一起吃一顿饭,总不为过吧。”赵安之挑眉。

    “恭敬不如从命,今儿个赵大厨要做些什么好吃的?”钟无艳笑道。

    “青菜豆腐,素炒青菜,青菜萝卜丝,青菜汤……”

    “………”

    “赵世子太客气了,我还是回去吃吧。”

    距夜宴两日……

    这几日魔障般练舞,总算有了些样子,钟无艳擦了擦额角的汗,方才那几下还是有些生疏,要多练几回。

    “哎哟,半夜竟在御花园里撞鬼了呢。”

    钟无艳停了下来,冷冷的看着夏迎春嘲弄的神色。

    “哟,原来不是鬼,是钟姑娘,是本王妃失礼了呢。”

    钟无艳正要回话,却被人抢在了前头。

    赵安之看着夏迎春对她说道,“去帮本世子办张躺椅过来,今夜月色很好,本世子要在此处赏景。”

    “赵世子可叫下人帮你。”夏迎春面色不悦。

    “你不就是么?”

    “我乃齐王新册封的王妃,赵世子眼神怕是不太好!”夏迎春咬牙切齿道。

    赵安之认真打量了夏迎春,“王妃?我看眼神不太好的应该是齐王。”

    “你!”夏迎春气急败坏跺脚。转而笑了起来,看了钟无艳一眼。

    “哟,想不到你这副鬼模样也能勾到靠山呢,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我劝你还是快些走,安之并非君子,且平生最讨厌你这般造作的女子,万一憋不住体内火气,打了你,那就不好了。”

    “你敢!”

    “我堂堂赵国皇子,又有何不敢!?”赵安之面无表情。

    “你……你二人……呵呵,走着瞧!”说罢,夏迎春便转身离去了。

    赵安之复而转头笑着看向钟无艳,“怎么,被人欺负了,只会闷声不吭站在原处么?”

    “谢谢你帮我解围……只是,在齐王放我出宫之前我不愿再惹事端……”

    “无艳不太舒服,先告辞了。”

    “嗯,安之知晓了。”

    夜宴前一日……

    “红烧肘子,油焖大虾,小艳儿可还满意?”

    钟无艳执起筷子,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好香。”

    “一个姑娘家吃的这般肥腻,若你将来嫁人,如何养活你委实是一桩大事。”

    嫁人么?钟无艳嚼着口中的菜肴,脑中闪过田辟疆的模样,不过一瞬,又吃了一大口肉,笑着对赵安之说道。

    “赵世子当真在宫中住得久了,又会下厨又会弹琴,就连跳舞也能指导我,现下还管我的娶嫁问题……”钟无艳看着赵安之笑吟吟道。“安之其实你是个姑娘吧。”

    赵安之微微一愣,继而笑了起来,“不如安之敞开衣裳,让小艳儿仔细查查,安之究竟是不是姑娘……”

    钟无艳惊得呛住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盯着似笑非笑,好整以暇望着自己的赵安之默默的想了想。

    以前以为赵安之外表冷热,性子阴沉,全然是错的……

    饭后……

    “今日还需施展最后一次秘术,之后小艳儿先回罢,安之还有些私事需要自己处理。”

    “嗯。”

    片刻之后……

    “好了。”

    “多谢。”

    “回去歇着吧。”赵安之笑道。

    “明日的夜宴你会来吗?”

    “我并无资格参加。”

    “嗯……那我先告辞了。”

    “去吧。”

    不知为何,钟无艳心中隐隐有些不大好的预感,却又说不上是些什么……

    夜宴……

    葡萄美酒夜光杯,文武百官齐聚一堂,早有歌姬轻拨琵琶,吴侬软语听得人耳根发烫,钟无艳挑了一处不大显眼的地方坐下。

    这个地方倒是真正的不显眼,只能远远看见田辟疆的一片衣角,在他身旁的是娇俏可人的夏迎春,钟无艳默默饮尽杯中的酒水……

    觥筹交错间田辟疆郑重向众人宣布册立夏迎春为王妃的谕旨,钟无艳垂目,专心扯着水袖上的褶皱,喃喃自语道。

    “这道褶皱为何扯不平呢……”

    “寡人此次病重,多亏了迎春衣不解带细心照料,才得以痊愈。”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百官,最后落在夏迎春身上,他笑着将迎春搂入怀中,钟无艳抬眼望去,恰好撞见这一幕。

    是亲了她么?

    虽然早就知道结局,钟无艳还是忍不住黯然神伤,不留神打翻了手中的酒盏。

    田辟疆还在说些什么,满场寂静,是以钟无艳这一声动静引得众人寻声望了过来,钟无艳手忙脚乱去扶歪倒的酒盏。

    “这不是钟姑娘吗?为何戴着面纱?是做了何事羞于见人么?”

    “听说你要为我献舞助兴,那便摘下面纱来跳罢。”

    红斑尚在……钟无艳本想遮一块面纱,不至于太过丢人。

    可夏迎春又怎么会轻易放过自己……横竖不过给人笑几声,想到此处,钟无艳反而坦然摘下面纱。

    果然有人轻呼,有人嗤笑,更有人直言见了鬼。钟无艳垂着眼,自己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是以他们伤不了自己分毫……

    只是……钟无艳缓缓抬起下巴,正对上赵安之一双被烛火衬得平添几分柔情的眼。

    钟无艳向他轻轻问了一礼。

    “齐王可不要忘了先前应允无艳的事情。”

    “小艳儿……”田辟疆皱眉。

    甩开云袖,袖长八尺,迈开了舞步……

    一只手握不住流沙,两双眼留不住落花。

    钟无艳跳的仔细认真,不停的旋转,仿佛就只有这般才能止住胸口一阵阵的酸楚,仿佛不觉得痛,只是空得厉害。

    本来已经很小心了,却任然在最后一个旋身时出了乱子,长裙将钟无艳绊住,将要倒地的那

    一瞬……

    “钟无艳,你在想什么?跳舞跳的这样不好,还想问寡人要赏赐吗?”

    不等钟无艳说话,田辟疆又抬高了声音说道。

    “你身上还有毒伤,却仍然要为寡人舞这一曲,这一片心意委实难得……”

    田辟疆将钟无艳放开,又笑着将歪掉的发簪扶正。

    “齐王……是妾心绪不宁,让她来……”夏迎春有些惊愕。

    “寡人大病初愈,有些乏了,这里就交给夏王妃了。”田辟疆神色入场他,并未提方才的事。

    “齐王……”夏迎春觉得有些委屈。

    他好笑的看着钟无艳,牵过她的手,带钟无艳走出大殿,身后是百官恭敬的山呼:“恭送齐王陛下。”

    田辟疆紧紧攥住钟无艳的手,指骨已然泛白。

    “钟无艳,赌局你依然输了,往后莫要想着离开我……这里。”

    “齐王若是开恩肯无艳放出宫去,无艳定会感激齐王的。”钟无艳苦笑。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离我而去吗?”田辟疆怒极反笑。

    离他而去……。夏迎春瞠目望着眼前一脸怒容的男子,留下来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么?他为何要生气,该生气的不是自己么?

    钟无艳猛然推开他,“田辟疆你欺人太甚,你可知道……”说到这里钟无艳顿住了。

    田辟疆面色晦暗,怒斥道:“你可知道什么……钟无艳你倒是愈加放肆,竟敢推搡本王,是我……太纵容你了么?”

    方才钟无艳差点脱口将上一世的事情全盘托出,纵容么?钟无艳含着泪,死死盯着田辟疆……

    田辟疆叹了一口气,思虑许久才说道:“我册立夏迎春不过是拿她堵朝臣的嘴,我知道你心中委屈……”田辟疆垂着头继而又说道,“方才是我语气重了些……”

    “我送你回去……”田辟疆向钟无艳伸出手柔声道:“从今往后,不论发生何事,我都会伴着你。不要害怕,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