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慧极必伤(五)

    半月后……

    “钟姑娘真是巧呢,我与齐王方才还在谈论你,你就来了。”

    午时的日头有些刺眼,钟无艳眯着眼看了二人,却也不答话。

    “夏姑娘自命清高,又不愿服侍君王……辟疆……我们将她送出宫去,好不好?”夏迎春娇笑一声便要往田辟疆怀中钻去。

    田辟疆不动声色避开夏迎春,唇边却噙着笑,也未看钟无艳。

    “好,爱妃说什么便是什么。”田辟疆笑道。

    “钟无艳,寡人明日便安排你出宫。”田辟疆平静地看着钟无艳,眼中没有一丝波澜。说罢,转身离去。

    望着二人相携而去的身影,钟无艳沉默了一瞬,才一步步朝着寝宫走去。

    日日祁盼想要离开王宫的的心愿忽然近在咫尺,自己却开怀不起来……因为自己晓得明日,将会迎来什么……

    翌日……

    听说田辟疆要将钟无艳送出宫,朝堂上起了争执,有人以为钟无艳救驾有功,一人独闯敌营将田辟疆救了出来,当论功行赏。然则,更多的人觉得钟无艳精通奇门遁甲,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此遣送出去委实有些可惜。

    田辟疆一怒之下,将钟无艳封了王后,朝堂之上瞬时没了动静。

    “小艳儿。”

    他似乎心情很好,一点儿都没有在朝堂上受了打压的模样。

    “不,应当是王后,寡人的妻子。”田辟疆握着钟无艳的手,认真看着他。

    “你……”

    “从今往后,我不愿让你再受半分委屈……”

    “无艳并不明白齐王的意思。”钟无艳不动声色的将手抽了回去。

    “小艳儿……你不要再同我闹了……”田辟疆紧张的望着钟无艳。

    “可还记得我从前跟你说过的那个梦。”

    “梦?”

    “嗯,我兴许在梦中见过你,这里发生的一切,或是即将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或许有些偏差,但总归是一样的。”

    “譬如昨日你搂着夏迎春说要将我赶出宫去,我梦见过……”

    “譬如,今日你将我赶出宫的旨意换成了封我做王后……”钟无艳叹了一口气。

    钟无艳将最后的目光留在田辟疆身上,他垂着头,她看不真切,此刻他面上的神色大概是震惊罢,或是以为自己在胡言乱语。

    “你不好奇么?不想知道结局是什么吗?”

    “结局……呢?你心中我们的结局是什么?”田辟疆颤声。

    钟无艳看着他,忽然不晓得为何,竟不再忍心说下去。

    “有些……忘了……”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钟无艳以为田辟疆就会一走了之,但他没有,他闭了闭眼,再一次握住钟无艳的手,低声说道。

    “我会陪着你,陪着你一起将那场噩梦忘记。”

    田辟疆果然没有食言,这半个月,他每晚都会来到这里,而钟无艳与他共同说的话不过十句,钟无艳在床榻上,他便老实的蜷在长椅上。

    偶尔后半夜还会起身为钟无艳盖一盖被子。

    他清减了许多,眉梢眼角尽是忧愁。

    有一回,他又蜷在长椅上睡着了,却被夏迎春撞见,记得当时,夏迎春分明落了眼泪,而他却冲钟无艳笑了笑,并为与夏迎春多说一个字就赶去早朝。

    再后来……好像是病了……

    他后来派人来告诉钟无艳,怕将病传染给她,这几夜就不来了。

    传话的人回去之后,隔了许久又赶了过来,又说了两个字。

    勿念。

    其实他怕是自己不挂念他吧……

    钟无艳这几日在寝宫呆了,许久便出去走走。

    今夜漫天星子,钟无艳仰头看了一会儿星空,正准备往回走,却见一名婢子急急跑来,嘴中还念念有词。

    “不好了……赵世子受了风寒,人都晕了过去,御医院却无人肯来,这若是熬不过去……岂不是……魂归恨天的吗……”

    她一阵风似的,从自己跟前急驰了过去,钟无艳心下大惊。

    她口中的赵世子,可是赵安之……

    赵安之魂归恨天?

    钟无艳当下立即往赵安之哪里跑去。

    “赵安之……”

    他伏在案前,抬了抬眼,瞧见钟无艳时,眼底满是惊慌。

    “你怎么来这里了,出去。”他呼吸有些急促,脸颊泛红,额间是一层细密的汗,但语气却不容置疑。

    “我听宫婢说你受了风寒,晕倒了……”

    正说着,却听门外有一阵动静,有人在房门上扣了锁链。

    “我……我被下了迷药,你离我远一些……她们应该是嫉妒你做了王后……设计……设计……陷害你……”

    迷药?钟无艳怔住。顿时有些慌张,便使劲拍打房门。

    钟无艳记了起来,上一世被人下药与赵安之醉倒在一起……原来该发生的事情一件都不会落下……那么……

    钟无艳不敢再想下去,奋力去拍打房门。

    “有没有人在啊,来人啊,放我们出去!”

    “没有用的……他们早就设计好,你什么……什么都不要做,离我远些就好了,若是我难以自控,你便拿那块砚台,向我砸晕……就可。”

    那晚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钟无艳的记忆仿佛深深被人扯去一块,无论如何回忆,都只是记得那几个模糊的影像。

    记忆中好像赵安之吻了自己……他好像是哭了……可是他为何要哭呢?

    那之后,钟无艳再没见过赵安之,也甚少见到田辟疆,倒是夏迎春时不时语带讽刺在钟无艳面上走上一圈。

    时光静静淌着,钟无艳算着日子,夏迎春果真没有意外有了身孕。

    她的身子三个月的时候会摔掉,而她会把这一切罪责推给钟无艳,然后然田辟疆会信了她……挑去钟无艳的手足经脉。

    只是这一世,钟无艳并未怀孕,甚至未与田辟疆同房。

    第二日……

    钟无艳又做了一这样一个梦,梦中又一位少年站在皑皑白雪中,寂寞地看着她,钟无艳想走近些,却无论走多久,却始终离他很远。

    今日,钟无艳在御花园看见一身红衣的田辟疆,带着一群侍从正赶去夏迎春寝宫的方向。

    他看了钟无艳一眼,什么都未说……

    一个字都没有。

    钟无艳默默想了一刻,这样也好,所有的事情都照着从前的轨迹,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三个月后……

    这些时日,钟无艳十分贪睡,偶尔可从早睡到第二日。醒着的时候,也只是坐在廊下望着天边的云彩,兴致好了,也会喝几盅小酒。

    若是觉得冷清了,也会同自己说上几句话。

    兴许是知道大限将至,这一日钟无艳为自己描了眉,又点了些胭脂,挑了一件喜欢的衣裳。

    果然不多时,前院传来夏迎春滑胎的消息,她说只吃了钟无艳送去的糕点,君王震怒,宣钟无艳上金銮殿……

    钟无艳笑着看了一眼,站在堂上,气宇轩昂的田辟疆——这个自己曾经用生命爱过的男人……

    “钟无艳……”田辟疆面无表情。

    “我全认了,齐王发落吧。”

    他深深看了钟无艳一眼……

    “我辟了一方别院,种下百棵春桃,那个地方山水如画,你可愿住在那里?”田辟疆叹息道。

    钟无艳听凭田辟疆的安排住进了别院,那儿果然风景秀丽,四季如春,桃花开得格外茂密……

    年复一年,钟无艳的记忆越来越差,除了田辟疆,很多人都不大认得了。

    第三年,宫中传来消息,说是赵国的质子赵安之辞世,钟无艳当时正为桃树浇水,不知为何,手中一抖,水泼了一地。

    记忆里只剩一个模糊的身影,像是个男子,白衣昂扬,七分温柔,三分孤寂……他好像做饭很好吃……

    赵安之大概从未想过自己会为另一个女子放下家国政权罢……

    他一生孤苦,虽为皇嗣,却过得不如一个奴才,母亲是被自己父皇活活打死在他眼前的……

    孤僻,冷清,却始终是一个未脱稚气的孩子,在偌大的皇宫夹缝中一点点成长,直至他自请来了齐国作为质子。

    直到他撞见这样一个貌似的丫头,赤着脚站在他跟前,他还是头一次失了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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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莫急,安之去帮姑娘将鞋袜捞上来。”

    在赵国的风俗中,男子若是瞧见哪家姑娘的赤足,是要娶她的。

    赵安之却也仅仅红了一瞬的脸,他却更在意钟无艳那张阴阳之面。

    赵国信奉神鬼,倒是有一个传言,若是皇子娶了阴阳之面的女子,便是天定的继承之人。

    而钟无艳那时无忧无虑,田辟疆政务繁忙,钟无艳又从嘴碎的丫头听来赵安之得处境,心下感叹,便时不时带些糕点去探他。

    “赵世子你既不吃甜又不吃辣,你到底喜欢吃什么?我做给你吃啊,虽然我做的不大好吃,可是辟疆喜欢……应该、应该还拿得出手罢。”

    得知钟无艳是齐王田辟疆的心上人之后,他便开始筹谋……

    钟无艳却每日的风雨无阻跑去同他说话,他有时被钟无艳惹的烦恼,也曾闭门不见,偶尔恼了,还暗讽钟无艳貌丑,连累他一晚上做了一宿的噩梦。

    “赵世子是读圣贤书的,怎可只看中一副皮囊?哈,你竟然梦见我了?那很好啊,说明你至少将无艳当做一半的朋友了。”

    他每回都无言以对,而钟无艳,每回都沾沾自喜得意洋洋,他又会随着钟无艳的笑微微弯了嘴角。

    钟无艳出征前夕,向他道别,他不愿见她,钟无艳却大咧咧将他的房门一脚踹开。

    “钟无艳,你有病吗!”

    “安之,我是来同你道别的,田辟疆说,只要等我大胜而归,就要封我做王后,你往后见着我可要行礼了哟。”

    他不知道钟无艳得了谁的准许,竟然安之安之的唤他,而他却觉得……略顺耳。

    王后么……钟无艳是他唯一翻盘的机会,他怎会错失……

    后来,钟无艳赢了战事,也顺利册封了王后,日子却过得十分不如意。

    偶尔也会来找他倒倒苦水,他那时只用酒水堵住钟无艳的嘴,却不晓得为钟无艳每次提田辟疆时,自己竟有些难受。

    直到那一晚……

    “唔……酒果然是个好东西……安之啊,你说我是不是没有夏迎春漂亮……”

    他明知窗外有人偷看,却仍就醉得不省人事的钟无艳抱在怀中,吻了上去,赵安之吻得有些笨拙,钟无艳哼了一句辟疆,也温柔的回应了他……

    他却发了脾气,咬破了钟无艳的舌尖。

    那一个吻,完全是他计划之外的一件事……

    后来,田辟江大怒,却未废了钟无艳,那时,赵安之才晓得,原来,不仅她爱着田辟疆,田辟疆也大概十分爱着她。

    终于,他等来一次机会,夏迎春堕胎田辟疆要严惩钟无艳……

    他本打算用幻术就救无艳一救,钟无艳大约也会对他感激涕零,到时候他再想个计策,诱钟无艳随他回国,可……可他不曾想,田辟疆竟为了钟无艳亲手种下百棵春桃,他根本无心惩戒钟无艳,他所说的刑法,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田辟疆将钟无艳藏起来,田辟疆怎敢将钟无艳藏起来……

    赵安之脑中想的却只剩下一件事……往后岂不是再也见不到钟无艳了……

    他赌了一局,偷偷将田辟疆派去接应钟无艳的人换掉,想将钟无艳送出宫去。

    钟无艳却被夏迎春的人真正挑了手足经脉,并离开了人世……

    那几日田辟疆形同枯槁,赵安之其实也不好过,时常呆坐在一处,想着钟无艳会不会忽然踹开屋门进来同他的说话。

    在赵国的秘术里,有一些则可令时光回转,生死人肉白骨。

    代价是施术者的生魂,换言之,便是施术者再没有轮回,没有下一世。

    他问田辟疆要了二十年年阳寿,田辟疆也允了他百万兵力,可直取赵国皇位……

    然而,他没有复仇……重生的除钟无艳同田辟疆之外,还有赵安之。

    他自私地抹去了大半属于自己的记忆,他想让钟无艳记起来,又害怕钟无艳记起来。

    他想着钟无艳之所以死心塌地喜欢着田辟疆,必定是因为自己从前对钟无艳太过冷淡,那么这一次他就温柔地伴着钟无艳罢,兴许钟无艳也会回头看他一眼。

    钟无艳怔了怔:“我……我从前见过你吗?”

    钟无艳问上一世,记忆中除了那一晚遭人设计,自己与赵安之也不过几面之缘……想来是自己多虑了。

    钟无艳虽始终都未记起从前,但赵安之却是开怀的。

    因为在钟无艳身边,这比什么都重要……

    “小艳儿……我在你心中究竟是个什么位置……”

    夏迎春所下的劣质迷药怎能真的操控住他,只不过他刚好需要一个借口向钟无艳表露心迹,哪怕只是片刻,拥钟无艳入怀的借口。

    他借着要先抢要了钟无艳,情动的时候,钟无艳喊的却是田辟疆的名字,他那时就在想,自己恐怕活不成了……心爱的姑娘心中念的从来都是旁的人,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都落了泪。

    赵安之说他不是君子……却做了一件十分君子的事情……

    成人之美。

    他知道,在钟无艳心中的矛盾,他为钟无艳抹去了对田辟疆的恨意,顺带也抹去了在钟无艳记忆中的自己……

    近些年,他身子一直不太好,早间还咳了血。

    大约是相思成疾罢。

    这一日,他为自己施了最后的一道秘术。

    谁也不晓得他做了什么,奴婢推门而入时,发现他已经去了。

    桃花开得越来越好了……

    “我每次从花间走过,它们都会落在我肩上,有时还会蹭蹭我的脸,夜里我若将窗推开,它们还会飘进来,落在我枕上”

    “只是……心中有些……悸动……”

    灼灼芳华恣意盛放,美艳不可方物,亦如与他初见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