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槐惹人爱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兰若寺的大门外立着一块半人多高的碑石,经多年风催雨噬已破败不堪,被一堆荒草围拢着,若不仔细看很容易就错过了。那石碑正面刻着兰若寺三个行书大字,背面依稀可见四句诗:

    潜心入得空寂地

    避离人间烟火气

    十念烦恼断舍处

    无诤无相阿兰若

    因而这座寺庙取名兰若寺。

    怀瑾初来时随意瞥了一眼以确定自己所处的地方,当时她并未多想,事后更不曾上心。但几番波折下来,又加之对弥空的身世有些许了解后,她如今再细读起那四句诗,总觉得其中事有蹊跷。

    与弥空对面席地而坐,怀瑾的背后是无尽的夕阳,艳红如火,而那一片火光仿佛全都落入了弥空的眼底,染红眼眸,竟让一身佛意的人多出一股莫名的邪性来。

    两人在槐树下无声对视着,怀瑾的目光直直望进那片火光里。恍惚里她仿佛又看到此前在识海深处看到的那场冲天大火,以及火海下孤独的背影。

    【他在试图闯入我的识海。】

    不只为何,心底凭空冒出这句话来。

    就好似有人在她心上用力敲打了一下,心脏紧缩起,呼吸微窒。她眼皮轻跳几下,心中对弥空陡然生起警醒。

    目光不动声色的从那片艳红明亮的火光里退出,转向他身后的槐树。

    两棵老槐树,一真一假,只是她此时分不出那一棵是真,哪一棵又是假。

    怀瑾拾起裙片的一片落叶,指尖细细在叶片上抚过,问出心底的疑问。

    “你为什么会给寺庙取名兰若寺。”

    弥空眼底的火光缓缓收敛,重复清明幽黑,就好似天边的晚霞也已渐渐落尽。但实则不然,夕阳还在,晚霞依旧,唯一变的只有他眼底的那片红。

    右手似随意间搭在左手的手腕之上,隔着色泽陈旧的僧衣轻轻碾过那串菩提珠。弥空浅笑道:“阿兰若,佛意为旷野荒凉之处,与那山间景色正好相衬,我第一眼见到就喜欢上那样的景色,便在那处建了座山寺。而除此外阿兰若也可理解为寂静修行之地,是以,我给那山寺取名兰若寺。”

    怀瑾听后只沉默不语的把玩着手里的叶片,这理由合情合理,合法合规,但就是过于合乎情理反而又让她心生质疑。

    她从隐九那里得知弥空本是佛祖座下的得意弟子,只因犯了戒律而被遣下凡尘历劫。此事六界几乎无人不晓,但奇怪的是除佛祖及他本人外,竟无人知晓他当初是犯下何种错事,更无人知晓他这番历劫何时能休。

    要知在人间修行是极苦的一件事,这里浊气肆意横生,欲念无处不在。对于生来带有三分浊气的凡人而言并无影响,可对于在佛境这等满是清灵之气的地方修行,又被夺去修为法能遣落凡尘的修道者而言,却是一种永不停歇的折磨。

    他们要抵御浊气的侵蚀,防备妖魔的追杀,还要除净心底时不时生出的欲念。但无论他们如何抵御防备,只要在凡尘中待得时日久了,肉体不免会被浊气渐渐腐蚀。

    魂魄在生长,身体在消亡。

    凡来人间历劫者,皆是一边生,一边死。

    其中痛苦只有亲历其中方能体会得到。

    弥空在人间历劫千年,就了了承受了这样的痛苦千年,即便是躲在这一方小世界里,也还要每天承受着雷电之刑。可即便如此,他似乎从未思虑过要如何才能重回莲花台。

    隐九甚至曾怀疑过,弥空此生是否还有重回莲花台机会。

    弥空见她沉默不语,只垂眸看向她手里的叶片,眸光微沉,只见他忽然抬手挥袖带起一道轻风,吹起她额前略显繁复的流海。

    怀瑾愕然抬头,藏在流海之下的花钿印入他眼底,她下意识抬手按住额头,面色不悦的瞪着弥空。

    这花钿太能给她招祸了,偏偏还不知怎么才能隐藏掉。

    弥空只愣了瞬,忽而仰头大笑起来,边笑边说:“藏了这么久,还是没藏住啊。”

    怀瑾闻言,不由得转了转眼珠,因为她听得出来弥空这句话里的意思似乎指的并不是自己,她试探的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弥空笑了好一会才收住声,手握拳掩唇轻咳了几下。他神色略显疲惫的将身依靠在槐树上,褪下手腕上的那串菩提珠放在指尖轻缓转动着。目光沉寂的看着怀瑾,仿佛一瞬间,所有的生气都从他身上消亡殆尽。

    怀瑾不解的回望着他,良久后才发觉弥空看的似乎不是自己,而是她的身后。她下意识转头,只看到天际最后一缕晚霞被夜色吞尽,左右的屋檐下一盏盏红灯笼凭空亮起。

    再转回头时,只见弥空已起身,足尖轻点,站在了树梢之上。

    怀瑾毫不犹疑的也一同站了上去,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漆黑一片的东方。

    这里的夜空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没有星河,没有明月。

    其实在这里待久了怀瑾就心生出浓重的压抑感,澄明之境让她想起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一个水晶球。晶莹透明的水晶里面有一座粉红的小房子,而自己此刻就仿佛是站在小小的水晶球里。

    头顶那片看似无边无际的黑色就是罩在外面的玻璃,这个世界十分狭小,只装得下这坐小小的山寺。弥空在这样狭小的时间里待了至少六百年,他到底为的是什么?

    “在此处向东望,可看到宫殿的檐角,和檐解下挂的竹风铃。每日都会有成群中的白鸟在宫殿之上盘旋。宫殿最高处有一座钟楼,每日清晨与傍晚,都会响起幽远的名声。即便在兰若寺,也能听到那道由远及近的钟声。”

    弥空细细的在黑暗的夜色下为怀瑾描绘出一副明艳的画来,在画里,云朗风轻,宫宇楼阁,成群的白鸟转着钟楼盘旋,低沉的钟声远远传来。

    但实际上,怀瑾什么都没看到,她只看到了头顶隐现不定的紫光。

    这里的时间是停滞不前,每日都在重复着同一天的故事,因此弥空的雷刑之罚也是每日都有。

    怀瑾曾见过在那身灰旧的僧袍下,是怎样的血迹斑驳,怎样的伤痕累累,他几乎已是体无完肤。

    但怀瑾并不同情他,她甚至拧眉正思索着要不要离他远点,免得一会自己受他牵连一不小心也挨雷劈。就在她犹豫不决时,耳边传来小十四虚幻缥缈的声音。

    【……你快醒一醒……】

    弥空收回远望的目光,转而望向自己头顶,淡淡说道:“有人在叫你,回去吧。”话音顿了顿,他又轻声道:“下次别乱来。”

    怀瑾抢着最后的时间问他:“你方才那句话是何意?”

    是什么没能藏住?

    弥空身影微微扭曲起来,他摇了摇头,道:“今日你来得仓促,没多少时间与你多说。待来日吧。再有……”咬了咬牙,他强行压下心头不适,疾速了说了句:“泰山府君不可信,他并非此世之人。”

    怀瑾还来不及细想,眼前一花,她又回到莲池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