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站在他们潜意识共享空间中。今天，这里是一间被废弃的古老的房子，空空荡荡。

    出于礼貌，她让自己穿了一条浅灰百褶长裙，上身穿着白色丝绸衬衣，领口和袖口的银色纽扣跟裙子十分搭调。这是她设想妈妈最喜欢的搭配。一双镂空雕花的黑色高跟鞋也是妈妈那个时代的时髦款式。朱利安从她的身后走过来，却出人意料地穿着一套黑色西装。这让他看起来有了一种高贵的气质。

    他看出娜娜眼中的疑惑，嘲弄地说：“这是丧服！”

    “丧服？给谁......”娜娜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她意识到这个问题过于直白。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朱利安严肃地说。

    说完，他走到一面空白的墙边。墙上出现了一扇巨大的豪华的门。金黄色的橡木门上冷淡的浅浮雕传达着傲慢和固执，同色的宽厚的橡木的门框上雕刻着象征着权利的精美花纹。他抬手扭动一个精雕细刻的黄金的门把，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娜娜对这个房子的豪华陈设感到吃惊。它真美。奢华得如同奥地利的美泉宫。光洁的墙面发出柔和的珍珠白，高高的穹顶用一层层线条优美的天花线烘托着。那些优雅的天花线不时地华美地绽放着金光闪闪的花饰，花叶的尖端闪烁着金色的星光。在巨大的落地花窗两边，欧式的柱头挺拔而起。在那高耸的顶端，从皇室般富贵的金色雕塑中生长出繁华的枝叶，围成巨大的画框，围绕着一幅斑斓的天顶画的显赫气派。这幅画记录着这个家族的血腥奋斗史和不可一世的野心。画的正中间，一个健壮的男人瞪着巨大的黑色眼睛，俯瞰着从他脚下走过的人，表情像极了人类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那个斗牛士般的英国领袖。当娜娜走过金碧辉煌的实木镶花地板，她忍不住抬头欣赏如银河般华美的水晶吊灯。

    “那个男人就是我父亲。至少在法律上是这样。”朱利安没有抬头，淡淡地说。

    当他们走过一扇敞开的大门的时候，朱利安停住了脚步，转头向里看。娜娜随着他的眼光看去，一个衰老的男人坐在餐桌旁，慢慢地吃饭。娜娜猜到，这个老头就是天顶画中那个傲慢的男人。

    朱利安朝着这个男人走去，走到他的面前，静静地望着他皱褶遍布的脸，轻轻地说：“我带你去追溯我的来历，我亲爱的娜娜。”

    说完，他在男人身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依然静静地望着他。而那个男人仿佛看不到他，依然缓慢地吃着一份简单的食物：三小碟素菜，青菜，豆芽和豆腐。此外，半个鸡蛋，一碗米饭，一杯清水。

    “人类是多么奇怪的动物。在青壮年的时候，他们无休止地追求财富，占有女人，等衰老之后才发现人生的真谛其实就是从日日所见的寻常中体会幸福。我的父亲，或者是名义上的父亲，曾经锦衣玉食，不可一世，受众人追捧，堪称商界皇帝。他儿孙成群。但当他把公司领导权交给孩子之后，他就被抛弃了，被扔着这个皇宫里等着死亡。现在，他脆弱的肠胃和僵硬的血管不允许他再享用美食，所以他只能吃着他发迹前熟悉的食物，靠着大量的营养药来维持生命。”

    然后他看似自言自语地说：“等他死了，我也就该走了！”

    “你说什么？”娜娜吃了一惊。

    “来吧！你会明白的！”说着，朱利安站起身，朝着楼梯走去。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严肃的管家，忧郁的清洁妇和活泼的厨子，但是他们无一例外地对他们的经过毫无觉察。当他们登上第四层的平台。娜娜发现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形式的装饰，头顶裸露着粗大的木梁和细密的椽子。左转后，他们在一扇门前站住。这是一个阁楼。在他们的右边是一个粗犷的木头斜面。这是斜坡屋顶的一部分。看得出，这一层的几个房间是用作储藏和下人居住。

    朱利安推门走了进去。这是一间布置简单的坡顶房间，一张单人木床，床头一张小桌子，靠墙放着一个古旧的小衣柜，旁边是一个书架，满满地放着大大小小的书。

    屋里有两个人，一个清新得如同晨曦一样的女孩坐在床头的椅子上，正温柔地在读一本书。她轻轻地读着，不时抬头朝床上的那个人看去。

    朱利安显然很疑惑，自言自语地问：“这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她？”

    突然，那个女孩放下书，朝床上的那个人俯下身，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朱利安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起来。他艰难地朝床走去，惊讶的眼睛却盯着那个女孩。娜娜感觉到了朱利安的思绪的混乱，跟着他慢慢走过去。

    这时候，娜娜看清了床上的那个人。她顿时迷惑起来。从体量看，这是一个青年男人，但是他的脸却像一个未满周岁的婴儿，柔软的金色头发，小巧的翘起的鼻子，樱桃一样柔软红润的嘴唇。他闭着眼睛，安静地睡着。

    “这是谁？”

    这句话尚未出口，娜娜随机反应过来，床上的这个长着婴儿脸庞的男子正是朱利安。这就是作为人类存在的朱利安，一个畸形的人。她的心突突地跳着。她一下子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她想到了自己。那么，她自己作为人类的存在也是这样一个畸形的怪物吗？她望着沉睡的朱利安，两行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朱利安沉醉地望着那个娇柔的少女。他发现她的眼中透露出一种熟悉的坚毅。他正辨认着这个熟悉的眼神，却被一个推门进来的人打断。

    “蕤儿，你回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的女人走过来，向那个少女张开了手臂。

    “妈妈！我真想你呀！”女孩放下书本，朝女人奔去。

    “葳蕤！这是葳蕤！她长大了！”朱利安的眼里闪烁着欣喜的光芒，喜爱地望着那对母女。

    “妈妈，元通长大了！”葳蕤转头朝床上看去，眼里闪着星光。

    娜娜看了一眼朱利安。原来他作为人类的名字叫朱元通。但是朱利安的样子让她心碎。他张着嘴，满脸泪水地望着葳蕤，眼里满是爱恋和感激，但是脸上却充满了无奈。他的双手向葳蕤颤抖着伸出，像是要把她搂在怀里。

    妈妈朝床上的朱利安望着，叹了口气说：“我估计也快了！”

    “什么快了？他快醒来了吗？”葳蕤没有留意妈妈的神情，急切地问。

    “哎呀！你不要问了！”妈妈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赶紧转过头说。

    葳蕤猜到了答案，她快步走到床边，突然忘情地扑倒在床边，一把搂住朱元通，哭着说：“不行！他们不能杀了他！他会醒过来的！我知道他会醒来的！”

    妈妈向她走过去，哭着说：“傻瓜！他怎么可能醒来呢？他本来就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呀！”

    “不！不是的！不是的！他是我的！我爱他！我爱他！”

    葳蕤俯在朱利安的身上，放声痛哭。

    “我也爱他！我已经照顾了他二十二年，甚至比跟你呆在一起的时间都多。他跟我自己的儿子没什么区别。但是我去保护不了他。我只是个保姆。我能怎么办呢？我没有办法让朱先生改变想法。天哪！这可是他的弟弟呀！”

    妈妈走过去，坐在椅子上，用手拍着女儿耸动的肩膀，用满是泪水的眼睛望着床上的朱元通。

    “哦，秦妈妈！秦妈妈！我多希望你是我的亲妈妈！”朱利安说着，朝秦妈妈走去。他跪到在地，把胳膊和头放在她的膝头。然而，秦妈妈对朱利安的亲昵却毫无察觉。

    “不行！我去找朱先生！我们把他带回家去！”葳蕤突然抬起头，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没有用的，蕤儿！老朱先生说了不算！”秦妈妈急切地说。

    葳蕤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那我就去找小朱先生！我要救元通！”

    秦妈妈走到床边，哭着对沉睡的元通说：“通儿，你还没有睡够吗？醒来吧！在他们把你带走之前，醒来吧！”

    娜娜呆住了。因为此时她听到了同样的话，那个让她心烦意乱的震耳欲聋的呼唤：“安娜，我亲爱的宝贝，醒来吧！睁开眼睛看看爸爸！难道你还没有睡够吗？”

    就在这一瞬间，娜娜不再恨她的爸爸。她相信，爸爸就跟秦妈妈爱元通一样爱着自己。她一定要找到爸爸，看到他的脸。她没有发现，自己也跟朱利安一样泪流满面。

    秦妈妈俯下身，摸着元通柔软的头发，在他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一滴眼泪低落在他的脸上。然后，她站起身，走出门去。朱利安俯在椅子上，继续痛哭着。

    娜娜现在明白了朱利安为什么要穿丧服。他是在为自己即将死去的躯体吊丧。她然后想到了一件事情，如果他在现实中的人类的朱元通消失的话，作为类人的朱利安还会继续存在吗？如果不能，这就意味着朱利安在向自己的两个存在告别。娜娜突然舍不得朱利安死去。葳蕤要救朱元通，她也要救朱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