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知上

第二十三章 门后的世界

    入梦百年,一朝惊醒,天地依旧。

    “梦里一生苦乐掺半,若非我爹打坟墓里爬出来,非要砍了我这个不孝子,倒也算圆满……”

    崔器听着三驴子念叨,心里却在盘算。是梦,还是幻术,是否如那篱笆院一样,让人分不清真假。

    通天塔里到底有什么,或者说,能让人看到什么。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崔器很想知道,当他步入塔内会见到什么。

    是黑衣持剑的师傅再杀他一次,是身份曝光被天下众生追杀万里,还是九泉之下见爹娘一面。

    二先生说到“惧”,说到“心”。那么即将看到的,到底是心里的恐惧,还是通天塔想让他看到的。

    崔器不知道,他还没决定下来,到底以什么样的面貌走入通天塔。

    他不是举棋不定之人,更非生死间畏首畏尾之辈。他犹豫,只因心不安。不知,眼前的路能否见到光明。

    想到眼前的路,便不由想起小路上那个牌子,想起地宫中先生之言,想起风雪中的那个高大老人……

    崔器仰起头,看着笼罩着土之气的通天塔,暗自念叨。

    “路在脚下,路在脚下,怎么走我自己说了算……”

    忽然通天塔二层黄光一闪再闪,两道身影,不分前后被丢了出来。

    兄弟果然是兄弟,南宫家的两兄弟,虽然进塔有先后,出塔却同时。

    崔器刚要去扶住脸色发红,身子颤抖的铁山。却见小山一样的身子怒吼一声,猛地跃出,一头撞向塔门黄光。

    “敢欺负俺小姨,老子弄死你们……”

    黄光震荡,一道身影,去时快,回来的更快。

    铁山身子晃了两晃,眸子布满血丝,咬牙就要再上,却被二先生虚空一按……

    按下葫芦浮起来瓢,只见南宫弈面红耳赤,大吼道:“本公子文武兼备,差哪,差哪。你们倒是说,说啊。”

    话落,南宫弈猛地冲向塔门,却被二先生虚空一抓,按落石阶之上。

    “胡闹。”

    一声冷哼,让南宫家的两兄弟冷冷打了个寒颤。好似一盆凉水,浇了个透心凉,眸子里燃烧的怒火,也就熄了。

    崔器和三驴子扶起铁山,关心道:“没事吧。”

    铁山咬牙狠声道:“都被老子打成肉饼了,有事的是他们……”

    看铁山的样子,似乎在塔里这小子也没吃亏,崔器的心算是放下了。

    怒气消了,铁山不由转回头,看了看众考生还有崔器,挠头道:“头,你这是已经进去过了,还是……”

    崔器拍了拍铁山肩头,笑道:“这就去,这就去。”

    却见三驴子一把拉住崔器道:“头,等了这么久,不差再等会了。”

    铁山晓得三驴哥何意,不由点头道:“一楼见心中恐惧,二楼见心中愤怒。我还在二楼看见两位公主,且百鸟裙大有登三层的意思。也许不用不到头了。”

    该出来的都出来了,甚至被众考生看好的南宫弈竟也止步二层。

    出乎意料的事一旦有了,那便还会有。比如,考生中竟然还有两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子,还未出来。

    三层忽有土之气波动,便见黄色的光,打直棂窗中溢出。

    有人登上三层,转瞬间三层的光却又熄灭,一道身影打三层飞出,飘然落下……

    白衣飘落,眸中黯然神伤,有泪两行。

    白衣挥手,泪已不见,摇头自言自语。

    “胸怀伤念,心有悲凉,难以忘之。家师说,三层便是我的极限。如今看来,师傅的话没错。”

    二先生望着云中剑崔浩,感叹道:“人有七情,怎能说放就放,说空就空。却不用妄自菲薄。”

    云中剑竟然不是登高者,着实让众考生大感意外。就连崔器也没想到,眼前的英武男子,也会有心底柔软的一面。

    二先生话音刚落,便见三层黄光亮,二层又有人飞出。

    二层飞出来的是剑圣弟子,宗师修为的弟子,再次让人始料不及。

    那么三层的黄光是谁点亮的,是三名女子其中一个,还是那俩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没人知道答案,因为一次又一次的意外,早已让人不敢去猜。

    通天塔里的考生已经不多,三驴子的脸色,多少看起来有了温度。可还没等冬去春来,三驴子的脸色便又罩上寒霜。

    三层有人飞出,身旁有人飞起。三驴子看到,青衫接仙子落了凡尘……

    仙子面色青白,额头汗珠隐现,气喘吁吁说道:“尽力了,实在是爬不动了。”

    玉青黛力有不及的样子,还有那句话,倒是让众人无比诧异。出来的要么悲,要么怒,要么惧,这位可好竟然不见喜怒,只是累的爬不动了。

    崔器扶着玉青黛坐到石阶上,有些担心的问道:“除了累,可还有其它的。”

    其实崔器是想问,可有负面情绪压着……

    玉青黛微微一笑:“塔太高了,只是脱力,倒是没别的。对了,还有谁在塔里。咱们可有胜算。”

    三层高度近乎百丈,千金之躯能到那里,已然超出所有人预料。当然,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二先生。

    以二先生见闻之广,学识之渊博,怎会不识漏尽之体。

    五行皆通,五行漏尽。

    在二先生看来,成也漏尽,败也漏尽。此女无法修行,恐其一生,也无机会登临九层。

    崔器笑了笑,说道:“轩辕紫衣还在,那女人以前就爬过塔,想来无需担心。定能夺得头筹。”

    崔器很有信心,可话音落,三层便又有人飞出,正是一身紫气的轩辕紫衣。且还带着一名泪流满面的考生。

    轩辕紫衣的出现,让三驴子双拳紧握,脸色发青。塔里还有一丈红、鱼白芷和另一位考生。这是全军覆没了吗。

    三驴子转头看向崔器,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崔器笑了笑,来到紫衣身前,说了一句让紫衣差点拔剑的话。

    “裙子撕一条给我呗。”

    崔器已然想通了,既然九层能逆天改命,而石阶就在眼前,没理由不试一试。

    成功了,那就对不住师傅了,可是天高任鸟飞了。

    不成功,也不要紧。不是还有半年时间吗,谁知半年内会发生什么。

    “你要死吗。”

    崔器见紫衣脸色不悦,开口问他。还以为轩辕紫衣从塔里出来,脑子还不灵光,忙点头道。

    “当然要撕。”

    “那好,我成全你。”

    崔器见紫衣拔剑,便要伸手,却见那剑不斩衣,而斩人,忙向后急退。

    “你,你干嘛。我就是借一条条蒙眼睛,干嘛要死要活的。”

    轩辕紫衣收剑冷声道:“下次把话说全了,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条紫色蒙眼,崔器便要登石阶而入塔。却听身后铁山憨声道:“头,你这是多此一举。看不见不代表心也不见。”

    铁山话落,却听考生中有人笑道:“掩鼻偷香,莫不是傻……”

    “错,错,错。养气境的小子,这是一叶障目不见山。”

    “你就是把眼珠子抠出来,把耳朵捅聋了,又有何用。不过偷鸡不成蚀把米而已。”

    二先生在第五场可是帮崔器拉了仇恨,这阵子,考生们即便驴唇不对马嘴,也要嘲讽几句,好解心头怨恨。

    崔器听着那些话,微微一笑,脚下半分未停。

    蒙眼却是为了不见,不过却非让自己不见,而是让他人不得见。

    一双血红竖瞳,若是让人见了,估计也就不用登高了。二先生会先一步送他下万丈深渊的。毕竟,他不是妖族公主,更非院长特招生。

    崔器伸出手,触碰土之气,便见黄色光芒荡开一圈波纹。他的手不见了,然后,他的腿,他的身子都不见了。

    推开土之气并不费力,可手入黄光,却传来厚重之感。仿佛,推开的是一扇门,一扇很重很重的门。

    门开,斜阳如火,刺的崔器睁不开眼,只好伸手去挡。

    一扇门不仅隔着光与暗,更隔着两方天地。

    崔器逐渐适应光线,看清门外世界。

    脚下是大乾皇宫太极殿的白玉石,身前是三层,每层三十三级,共九十九级的云龙石阶。石阶下宽阔的广场上,黑压压挤满了武装到牙齿大乾士卒。

    “崔器,妖族奸细,谋害圣上和太子,罪当车裂……”

    殿下有人怒斥,崔器定睛望去,却见一名顶盔掼甲,异常高大的将军驭马上前。手中还握着一杆,一丈又三尺的大铁枪。

    崔器眉头微皱,将军的身形他很熟悉,那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可现在,兄弟正用铁枪指着他。

    杀皇帝,杀太子,怎么会。崔器不由回头瞥了一眼身后大殿。

    摇曳烛火下,崔器看到身穿龙袍的老者被人钉死在龙椅上,其脚下血泊中还卷缩一人。

    隐约中,崔器看到一人背影,那人手持滴血宝剑,忽然回头朝他一笑。

    好长的脸,从来不笑的脸,笑起来比哭还难看的脸。

    那人,那脸,忽然消失。

    “崔器,本王待你如手足,你却背信忘义,加害我父和长兄……”

    崔器猛地回头,却见那消失的大长脸出现在石阶之下,身着锦衣玉袍,怒目与他。

    广场上,士卒忽得两侧分开,便见一名身着百鸟裙的绝美女子款款走上前来。

    绝美女子媚眼如丝,亲昵挽上三驴子手臂,趾高气昂的看着崔器。

    “假冒皇子,破坏两国联姻,你该死……”

    随着绝美女子话音落下,士卒中又有八名兵丁排众而出。

    只见八名兵丁忽然抽出腰间横刀,毅然决然割下袖袍……

    崔器推开门后的脸色,一变再变,变得苍白无比。

    孑然一身,不见骨血亲人。

    睁开眼见到的师傅,却是惦记着要杀他的人。

    他这辈子在意的人和东西不多,死亡走廊的那些年,算是他舍不得割去的留恋。

    可今天,兄弟反目,割袍断义……

    他还剩下什么,他活下来的意义在哪里。细思极恐。

    崔器吃力的倒退着,好像两条腿都不是他的一样。他要退回门后,他要从梦中醒来……

    殿门关上一个世界,打开另一个世界。一个崔器好像未曾踏足的世界。

    那里,他看到黑袍持剑擦身而过……

    看到三驴子登基为帝……

    看到小姨将铁山扶上家主之位……

    看到八个兄弟,死亡走廊不断厮杀……

    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他仿佛过客一般,没人肯多看他一眼。

    崔器站在人来人往的石街上,迷惘让他额头见汗……

    “人活的了无生趣,活的形单影只,活着还不如死去……”

    崔器抬起头,看见坤国三公主倚楼微笑,笑得如诗如画。可是说出来的那些话,却是让他去死。

    孤独是大恐惧,让人发疯的恐惧。

    崔器感觉血液凝固,四肢僵硬,不过他依旧倔强的转身,推开殿门……

    门后的世界,满目血红。

    依旧是殿前,不同的是,他持剑而立,脚下是八兄弟的尸体。

    台阶下,铁山驭马而上,踏过御道一枪朝他刺来……

    “你不过是个杂种,被人唾骂的资格都没有,你就该死无全尸……”

    三驴子身后,那张绝美笑脸,显得有些狰狞,说出来的话更是恶毒无比。

    崔器看着滴血长剑,条件反射后退,却被脚下尸体绊得踉跄。踉跄着撞入身后殿门……

    萧瑟石街,月有一轮。一女子倚楼长叹……

    崔器从噩梦掉进另一个噩梦,如此往复循环,如此过了春夏秋冬。

    冬去春来,一季叠着一季,一年过了一年……

    他只记得,从前推开过一扇门,做了梦中梦。可是,他现在分不清哪个是梦,哪个才是现实。他不知,要从哪里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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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下,风雪依旧,通天塔却只有一层还在亮着光。

    轩辕紫衣没能走上四层,白衣如狐没能走上四层,一丈红也在三层折戬沉沙。至于那位名不见经传的,这阵子正睡得香甜。

    铁山看着身旁的考生越来越少,不由皱眉道:“头不会连第一层也过不去吧。”

    三驴子板着脸,冷声道:“头比你我都强,无论修为和修心。”

    轩辕紫衣皱眉道:“可他心里压着的,比你二人都多,都重。能否扛过一层的大恐惧,却也不好说。”

    玉青黛柳眉不展:“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为何我什么也没看见。”

    二先生转头打量玉青黛半晌,忽然开口道:“漏尽通,不能将七情尽去。你能不见七情,因你不食人间烟火。这一点,你很像我的一个学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