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艰难坐在下水道的地面上，背靠着湿漉漉的墙壁。

    阿坤在他对面蹲下，想了想，自己也在对面坐定。

    “我该怎么跟你解释呢？”

    阿坤有些为难地敲了敲脑袋：“你可能现在还没意识到，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高文静静等着他的解释。他的双腿机械关节已经损毁，只能勉强移动，实在没有办法站起来。

    阿坤从怀中取出一个硬盘，放在两人中间的地面上。

    “这个硬盘里记录着一些真相，也包括……‘我们’曾经的记忆。事实上，我知道得比你更多，因为我本来就是你——另一个时间循环中的‘高文’。”

    高文着实吃了一惊。

    他艰难地调整坐姿，转头看向阿坤：“这是什么……什么意思？时间循环？什么叫做你就是我？”

    阿坤点头道：“没错，虽然听上去很荒谬，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这是一个虚幻的世界，它的主体是一个悖论；时间在这里永无止境。而你，或者说是曾经的我，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

    ……

    高文听着阿坤阐述这个世界的所谓真相。

    外面的时间再度被拨快，一线月光穿透下水道的井盖，他的思绪也如月光般散开。

    这个世界是一个高度仿真的虚拟世界，并遵循着严格的时间循环运行规则：每度过一个时间周期，整个世界都会随之重置，被拨回最开始的那个时间点重新运行。

    这个时间周期是二十一天。

    它在每个21天的时间循环中，总会出现一个名为“高文”的人物。每一次高文都会以全新的身份与记忆出现在这个世界中。

    而不变的命运是，每一个高文在触及到这个世界的真相或者时间期限到达之前，都会遭遇相同的结局。

    “为什么要这样做？”高文问道，“这听上去就像是个病态的游戏。”

    阿坤摇头：“我感觉这并非游戏，而是一种……试验。它的目的很复杂，可能涉及到现实世界的某些问题。”

    “那为什么是我？”

    “不知道。”阿坤两手一摊，“这个世界中，似乎只有高文是特殊的。我怀疑试验者的目的是，通过不断地在21天的时间内重置与重复，让一个个全新的‘高文’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自然地生存和发展，观察他们对真相的接触和命运的变化，来获取什么想要的信息。”

    高文静静思索着，在脑海中推敲阿坤所言的可信度。

    他最近遭遇的一切似乎都昭示着非真实性：这是一个虚拟世界，一切所见皆为人工构建。

    时间的流速时快时慢，复制黏贴的建筑物，街头行人的怪异举止……这一切都仿佛出自一个程序员之手。世界似乎在故意展现自己的虚构，又小心遮盖住破绽。但是时间循环……这，可能吗？

    阿坤看穿了高文的疑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时间循环实在是匪夷所思。的确，如果这真是一个自然世界，时间循环理应留下种种证据——比如你去挖掘地质构造，会发现不同年代的地层交替出现，查找历史信息，会有文字记载中重复出现的人物与事件……然而这是一个虚拟世界。在这里一切信息与数据构建的东西都是可以被改写的——包括时间。要在这里寻找时间循环的证据，那你只能看到掌控者想要你看到的东西。”

    “那你……”

    “高文，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世界最为关键的机制了。”阿坤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起来，“时间回溯，可不是能随意回档的游戏。准确来说，每一个时间循环中留下的痕迹最终都会被保留，然后出现在下一个时间循环中——这其实更像是‘叠加’起来的平行世界。”

    阿坤接着说道：“我举个例子，刚才我在追逃战中击杀了四名庇护者士兵，炸了一辆改造车。如果等到下次时间回溯，那些人与物也会在同一个时间以同一种方式被破坏。留下的痕迹不会被抹去，而是会以各种形态重新出现。用‘高文’的话来说，这个情况可以被称之为……”

    “败者食尘。”

    阿坤伸出手，举起大拇指然后狠狠按下去。

    “……”

    高文愣愣地看着阿坤的这个姿势，脑子转了好几圈才理顺他表达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提出疑问：“那阿坤你，又是怎么来的？”

    “嗯……你听说过‘人格覆面’吗？”

    “那是什么？”

    高文对“人格覆面”这个名词表示出与他现有认知相符的理解——一个聚居地分拣工人应有的基本常识水平。

    阿坤解释道：“人格覆面实质上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只要一个智能程序能够成功伪装成一个特定个体，表现出的任何行为举止、思考方式与对话都与被模仿者分毫不差，并让所有熟悉这个个体的人都瞧不出破绽的话，就可以被称为是‘假性人格覆面’。这就好像传说中古老的‘图灵测试’那样：如果一台机器的对话表达能力已经达到可以愚弄人类、使人类误以为是在跟另一个人对话的程度，那么就可以认为它已经达到了与人等价的智能。

    “而我，就是‘高文’的人格覆面。”

    “这……”

    高文有些懵逼。

    不知为何，他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么聪明的ai一定很贵吧，要是能代替我去干活，不知要干多少年才能赚回成本……“

    “我的诞生实际上来源于一场机缘巧合的意外。”阿坤骄傲地说，“大概是七八次时间回溯之前，那次的高文身份是‘科研骑士学徒’。科研骑士的脑子非常发达，早早发现了这个世界的不对劲。”

    “他成功……”高文一开口就发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要是他真的成功了哪还有自己的事情。

    “那几乎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可惜还是失败了。他虽然失败，却做到了历代高文都没有做到的壮举——他将自己的人格覆面与记录的信息，上传到区块链当中。而且他还动用资源制造了几十台备用义体，将其藏在城市各处，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自动下载人格覆面苏醒。也就是说，高文终于不是孤军奋战了。”

    阿坤指着自己：“你面前的我，就是‘科研骑士高文’的人格覆面，苏醒之后一直在用一个广播客的身份行事。所以说，我就是你，你也是我。”

    “真的吗？”高文听的眼前一亮，“所以这下我们可以摇来几十号人的援军？大厦的那场爆炸也是你们弄的吗？”

    “呃……”

    阿坤忽然尴尬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其实，现在没有那么多人。”

    “？？？”

    “之后的几轮时间循环里，我们试图去发现新的‘高文’并与之联手，共同反抗这个世界。结果虚拟世界的掌控者也发现了这一点，全力搜捕其他义体……你知道的，这些义体一旦被摧毁就再也不会出现了，这么多轮下来，现在，好像就剩我一个了……”

    高文再度懵逼。

    合着你们愣是把自己给作没了是吧？

    大起大落有些令人承受不起，高文气馁了起来：“那现在我们能怎么办？你们那么多人都没有成功，我这一个啥也不懂的分拣工人能干什么？最重要的是，该如何才能击破这个世界？”

    “不，你很重要！”

    阿坤恢复了自信，“你关系到破局的关键。想要击破这个虚拟世界，需要一台机器——那就是图灵机。你听说过‘NP问题’吗？”

    “那又是什么……”

    “所谓的NP问题，解释起来很其实就是一句话：计算机能够理解的问题，被称作‘多项式时间问题’，Polynomialtime——也就是缩写的P问题。计算机可以快速解决P问题。而比P问题更为困难的，则是非确定性多项式时间……”

    “抱歉，能用更通俗易懂的话解释一下吗？”

    “好吧，简单来说，如果一个问题可以找到一个能在多项式的时间里解决它的算法，那么这个问题就属于P问题。NP问题是指可以在多项式的时间里验证一个解……”

    “我还是听不懂……”

    阿坤顿了顿，似乎是在努力找一种以高文目前的知识水平也能弄懂的例子。

    “假如，你需要处理一座山那样高的回收废料，但是你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干完。所以你需要判断：你是埋头继续干下去好，还是慢慢干、到点了就休息为好。”

    “那当然是埋头干下去啊！”高文不假思索地做出回答，“一天不干活就一天没电充，要是没干完还被逮到摸鱼，会被罚钱的。”

    “……算了，你理解就好。”

    阿坤决定略过这个问题。他继续说图灵机：“如果能够在一个图灵机模拟的世界中，构建一个与图灵机数学上同构的结构，就能将这个幻境击穿——一台图灵机想要理解另一个图灵机的唯一方法，就是模拟那个图灵机的工作。因此，可以让图灵机停机的指令，就可以让模拟这个图灵机的图灵机停机。这就是所谓的‘图灵停机’问题。”

    “而我们的任务，就是在这个世界里制造出一台真正的图灵机。你所见到的一切计算机都只是一个承担输入输出的黑盒，本质上还是演算着这个世界的计算机在工作……所以我们必须制造一台纯机械结构的图灵机，并时时刻刻盯着它。那一次时间循环中，几乎就要成功了啊……”

    “所以，那次是怎么失败的？”高文问道。

    “炸了。”

    阿坤平静地回答：“机械图灵机完成到百分之八十五的时候，它的结构被这个世界检测到，因此掌控者干脆用一次巨大的爆炸将科研骑士高文连带着实验室一起给扬了……算算时间，其实就是你今天看到的那场大爆炸。前几天的大厦爆炸则来自于某个转生成侠客的高文，他尝试袭击庇护者，最后自爆而亡——或许你听过我报道的那次消息。”

    “原来如此。但是，我又能做什么？”

    “你当然很重要。你知道吗？几乎所有的高文都有一个神奇的能力。”阿坤感叹道，“一件东西，只要你可以认知到而且拿得动，你就能瞬间掌握它的用法。这个能力只会出现在真正的高文身上，是启动机械图灵机的关键所在”

    “它被称为【骑士不死于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