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睁开眼睛，一片模糊的紫红色填满了他的视野。

    他艰难眨动眼皮，眼前的景象仍旧朦胧不清。他感到眼球在眼眶内翻滚，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刺激和不适。

    他本能地抬起手，想要去抚摸自己的眼睛——

    “……我手呢？”

    高文骤然发现，自己的手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有一阵麻木塌陷的感觉。

    不，不只是手臂。这一刻高文察觉到，他的整个身体都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孤零零的一颗脑袋悬浮在一片紫红色当中。

    几乎是在睁开双眼的一瞬间，一股剧烈的眩晕伴随着从未有过的空虚感涌上来。高文感觉头颅深处传来阵阵钝痛，就像脑子被硬生生插进一枚钉子那样。

    “啊啊啊啊！”

    高文忍不住低吼出声——实际上因为没有气管、声带和肺腑，他根本没法吐出任何声音，只能面容扭曲地把嘴张开。

    过了许久，天旋地转的感觉才渐渐从他的大脑中退去。

    他想起来了。

    ——我……之前是被困在虚拟世界里了？

    他干巴巴地问自己。

    聚居地、艾辛格城、高耸入云的超级大厦、庇护者、图灵机……许多未曾经历过的事物涌入脑海，告诉高文那并非错觉，而是他真实体验过的经历。

    他记忆的最后片段……是阿坤的疯狂大笑，像尖锐的刀一样捅进他脑子里。

    “道爷我成了啊！成了，成了！”

    ——那个家伙成了……成了什么？

    这个问题细思下去，有些不寒而栗。

    高文慢慢睁开眼，开始环顾四周。

    他仔细观察四周，才发现眼前的紫红色世界竟是由无数根细长的机械触手组成。它们高文眼前来回扭动，时而分开，时而绞在一起。这些触手最终在他的头颅底下汇集，就像血管那样，维持他的大脑活动。

    “醒了？”

    一个慵懒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高文转动眼球，想看清声音的来源。机械触手仿佛涌动的海浪，在他的注视下分开，慢慢托起他的头颅。

    一个裹在猩红色长袍中的身影，正端坐在无数触手的中心。更准确的说，无数条机械触手是从那个身影中蔓延出来的。

    TA随着触手的摇晃缓缓移到高文面前，应该是头颅的结构上，好几双发着浅红光芒的电子义眼正盯着高文，令他感到极度不适。

    “自我介绍一下。鄙人钨拉莫斯.海因茨，江湖人送称号‘深红偃师’，布沙克山寨二当家。“那身影口吻平淡地说，“你的表现尚可，算是通过了我的测验。”

    高文张开嘴，“嗬嗬”地想要发出声音来。钨拉莫斯的义眼闪了闪，一个扬声器随之发出沙沙的白噪音。高文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自己可以通过控制这个扬声器进行对话。

    他嘶吼着：“你……滋滋……到底想要干什么？”

    “嗯，我想要做什么？这真是个问题啊。”钨拉莫斯用一根外形酷似人指的触手轻轻抚在高文的脑袋，仿佛在安抚一只宠物，“知道吗，你差一点就死了。我可是折了不少面子，才说服我那暴躁的三弟留你一命哩！啧啧……哈哈，哈哈哈哈……”

    钨拉莫斯毫无征兆地狂笑起来，那声音简直就像一连串废铁在拼命碰撞，只让人感觉刺耳。

    他将头颅“嘎巴”往上折了九十度，仿佛在跟某个不存在于世间的东西交谈：“这家伙差点就把我们家小巴萨博给干掉了！那录像你看了吗？了不得，真是了不得啊......哎，都怨你自作聪明！”

    说罢，他又猛地将头转回来，电子眼死死盯住高文，里面是一片癫狂的红色。

    “你瞧，我还是留了你一命，给你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你要学会……感——恩！”

    钨拉莫斯说话的语速忽快忽慢，时而理性时而疯狂，让高文感到恐惧。

    他似乎同时在与自己的某种“本我”和高文说着话，两者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起来。高文隐约感觉——应该是肯定——钨拉莫斯的精神状态并不稳定。

    ——不，那就是个癫子！

    钨拉莫斯的头颅前后摇晃，拖着触须的义眼从头颅弹出，仿佛一条条毒蛇贴向高文的脸：“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你——来做我的弟子吧！”

    “……啥？”

    高文愣住了。

    他在刚才的一瞬间内设想过很多可能，比如这个家伙已经发现了自己身负系统外挂，想要设法剥离下来；又或者是看上了自己的这份神经天赋，想把自己做成生物湿件什么的……

    可要他当弟子？这显然超出了高文的理解范围。

    根据目前所知的信息，钨拉莫斯是一个绿林山寨的二把手，自己险些弄死了那条狮子的狗儿子，按理说钨拉莫斯应该恨不得开了自己的脑门才对，怎么会想收自己为徒？

    钨拉莫斯的“头颅”从中间纵裂来，露出一张满是刺青和伤疤的人脸。这才是他真正的面孔。

    “怎么样？”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你愿意成为我的弟子吗？”

    高文仅剩的下颌骨在微微颤抖，脑海中所有的想法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

    所谓绿林，就是一群彻头彻尾的暴徒，他们沉迷于暴力带来的愉悦感，甚至已经产生了生理层面的病变。

    看着眼前这个比一般绿林更疯、更癫的触手怪物，对高文来说，简直比面前站着十亿个杀人狂魔要更恐怖……更可怕！

    ——系统，出来救我吔！

    高文在心中大喊。

    然而，他傍上的这个破系统估计是属粽子的——平时装死不搭理人，偶尔诈尸给他吓一条，真有事却又不出来。

    他操控扬声器断断续续地发问：“你......你为什么想要我......当你的弟子？”

    “因为你很有天赋！你看，你差点就干掉小巴萨博了，这种潜力如果不好好培养岂不是太可惜了？”

    钨拉莫斯的头抖动得更加厉害，仿佛高兴得快要翻滚起来。

    他又用触手抓起高文的脑袋，猛地拉近到跟前。

    “而且，我喜欢你！你在‘沙盒’里的表现让我很是满意，想必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弟子......你瞧，这是一个罕见的机会，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钨拉莫斯的语气忽而正常忽而发癫，“你在怕什么？怕我害了你吗？怕失去文明庇护？还是怕背弃了传你武道的师傅让你立下的誓言？”

    他笑道：“我不会害你，这个世道人只有互相依存才能生存下去。入了绿林就是一家人，你我就成了相亲相爱的好兄弟！兄弟，又怎么会对兄弟下手呢？”

    “如果你怕失去文明庇护，那我告诉你那玩意狗屁不是。我等绿林男儿何等潇洒快意，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想要东西就抢，不耐烦了就杀，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的人！官府始终只是把‘人’当成一种‘矿’在管理，那么老爷们立下的规矩，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至于武道誓言？嘿——那就是个笑话！”钨拉莫斯轻蔑地昂起头，“武祖向山有言，人应当生而自由，打着任何旗号施加在人身上的规矩都只是另类的压迫，他宣扬人类应该摆脱自身奴役、成为自己应当成为的人！”

    “难道武道誓言就不是一种强加人精神的束缚了吗？难道成为自由的绿林就不可以值得赞扬吗？你看，连武道之祖都是这样认为的，你觉得自己可笑不可笑？”

    ——武道之祖……向山……

    高文感觉头痛欲裂，原体的记忆，前世的记忆在此刻一起涌现出来。

    “此生我进入武道，立誓以武之道服务天下；我感激武艺恩师，如同亲生父母，他们指引我掌握利剑，见闻大道；我立誓秉持武者之节，行事处世皆以仁义礼智信为心；我视同门为手足之情，彼此扶持，共同进退；我必克制凶暴杀意，绝不以暴力蔑视法律、滥杀无辜……我此生必信守武道誓言，谨记恩师与武祖教诲……”

    那是这具身体的原主，拜入武馆之后，在师傅面前亲口诉说的誓言。

    “人类只是一个用了三百万年的时间，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物种，既不完美也不神圣。演化不是优胜劣汰，而是适者生存，”，是非常凑合的，人类和祖先物种、兄弟物种的身体里到处是不合理的构造，我们的精神也是类似的情况。自然进化只能用一个简单且粗暴的词语形容：失败。如今我们却有幸站在进化的分水岭上，亲自定义成功……”

    那是高文穿越前，听一个留着一字胡的中年人发表的演讲。超人企业用自己的成就证明这番话并非谬论，而是敲开新时代大门前的宣言。

    钨拉莫斯的触手贴近高文，他看得到钨拉莫斯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跳跃着狂乱的红火。

    “怎样，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的决定呢？”钨拉莫斯低语道，“这还需要我来教你吗？”

    高文屏住呼吸，浑身的细胞都在尖叫。他泛起一丝寒意，机械触手抵上他的额头，似乎只要说一个不字就会立刻戳进去。

    “那么，你加入吗?”

    高文艰难地点了点头：“我……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