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无静夜
王胤天微微一楞,顺着他目光瞥了眼假山,了然地摇头苦笑:“罢了,看来,你现下真的不需我。”他收整起身形,神情变得正肃,满腔的忧虑不舍却也只能抿嘴吞下,轻声道:“我在梦婵别苑每间屋舍都布了无望结界,白日内,只要不出屋子,外面的人偷听偷看不到,方便你行事!”
杜圣心抬头来望着他,半晌点了点头:“谢谢!”
“多保重,后会有期!”
杜圣心唇间漾了抹纯无杂思的笑:“后会有期!”
王胤天转身,掩去了眸中一色泪红,徐徐向雨廊外而去,猢狲二人自假山后窜出,嘻嘻笑着朝杜圣心作了作揖,奔跳着紧追去了。
目送三人隐于暗夜,杜圣心长长叹了口气。
“你也出来吧。”
话音甫落,长空风声疾掠,龙啸天从天而降落在雨廊外。任薇晗静听了一息,只觉逼仄之气有增无减,陡然意识到杜圣心所指的正是自己,避无可避下,只得从假山后悻悻转出。
“连小君?”杜圣心不无意外也是一愣。龙啸天正待解释,任薇晗已笑靥如花趋上前来:“你也认识连小君?真是太好了!”
杜圣心微微皱眉,任薇晗已跳到他面前,双掌在身后反绞成个娇俏可爱的麻花,吃吃笑道:“可惜你也认错了!我可不是连小君哦,我叫任薇晗,我爹叫任朋年,我娘叫张芷芙。”
杜圣心并不言语,稍稍侧头,挑眉望向身后的龙啸天。
方才张芷芙在堂上指认自己绑架了她女儿,他就已猜到是龙啸天所为。龙啸天有这种特立独行的行为他并不奇怪,说到底,他足够了解龙啸天,龙啸天也足够了解他,适时适量给杜圣心制造点颇有助益的麻烦,一真是他们师兄弟间见招拆招的较量游戏。
杜圣心只奇怪的是,为什么他每次擅作主张掳来的都是“同一个人”。
龙啸天看到杜圣心这幅兴灾乐祸的表情,也不由想起了当初他掳来连小君让杜圣心用她和小流星交换血兰的“龌蹉”行径,避开眼去装没看见。
任薇晗看着他俩这怪异表情,情绪无由地失落,想是杜圣心不喜欢自己这乍乍呼呼自来熟的样,可一想到自己为了帮白玉郎,被爹爹关,被娘亲骂,跟着龙啸天来,还被扔在假山后冻得索索发抖,未了人家爹爹还不领情。
越想心中越是委屈难过。小嘴扁扁,眼儿涩涩,望了杜圣心许久,终于涌泪如泉,抽抽噎噎跺足哭道:“杜圣心——你欺负我!我是为了救玉郎才叫龙大哥带来我当人质的呢,你欺负我!你欺负我!———”
杜圣心怔住。煞是惊讶地转回头,目光自下而上,缓缓扫视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娉婷女子。
在确认她的委屈和责怨并无作假的同时,一丝难耐的笑意破唇而出,没来由的,他突然心情好了起来。
纵横江湖数十年,依赖、畏惧、或讨好、憎恶他的陌生人千千万,却每次唯独面对这双澄澈怀疑的眼睛时,他才会有莫名想之亲近,向其倾诉的感觉。
一个纯粹到无畏的人,会让任何人都放下心防吧。
于是,就在龙啸天以为事态发展失控,随时准备劝阻他出手伤人的时候,他轻轻抬手,在女孩面颊前挥拨了一下手掌。
有一股暖风袭面,任薇晗下意识抬起头,长长眼睫上凝挂的几粒雪屑顷刻雾化散去,吓得她将呼未呼地张大了嘴。
杜圣心端祥她良久,唇角的笑意放大,冲出口时已化作爽朗的一串长笑。龙啸天全身一松,任薇晗却更增不解,泪眼婆娑地对着他嗫嚅:“你-----你笑什么嘛?”
“好了,外面凉,进屋去说吧。”杜圣心伸出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唇含浅笑,转身向汕叶厅走进。
任薇晗呆立在原地,面颊上和肩头杜圣心触碰过的地方余温尤在,惊虚失措的心头蓦得涌起阵阵暖意,被长者疼爱怜惜的感觉,原来是这般温软甜蜜,便连爹爹母亲处都从未悉得,不由得心中百味杂阵。望着灯火辉煌的汕叶厅口背光处那高大的身影,眼角竟是湿了-----
身后传来龙啸天长长的叹息。
任薇晗这条自投罗网的鱼,也终于成功晋身为杜圣心的手中棋。
[天心阁]
“滚,滚!都给我滚!”
内殿纬缦漾动,面色惶惑的侍女们流水介退将出来,纬帘层层叠叠逐一放下。幽深的灯莹像力图挣出这方囚笼般摇乱不止。
秦媚儿侧身立在床架边,瞪着满地抛乱的床褥绣巾因愤怒而红热的酥胸不停起伏,蓦地转过头来恨恨望向陆俊元离去的方向,下唇早已咬得发白:“陆俊元!敢抛下我一个人-----算你狠!”
帐外一人袅袅而来,识趣地侍立地一旁,抬头望着她们愤恼的主上。
“不堪大用!看来陆少卿这枚棋子必须废了!”
“阁主,今后若再碰到他,您还得加倍小心了----”
“哼,我会怕他?”秦媚儿厌烦地瞪了眼属下,骄傲挺起胸,脸上渐渐漾起一层迷离红晕,声音也随即变得娇柔:“你去通云阁,看望一下柳先生,就说——我想他了——”
“是!”小桂花会意,低头退去。秦媚儿拾起胸前一缕青丝轻咬在唇,玩味地自语道:“看来,陆俊元是靠不住了,或者-------”她蓦地想起什么般痴痴一笑:“杜圣心?---呵呵------”
[梦婵别苑杜圣心卧房]
“一应物事照拂下去,切不可怠慢。”
“是!”
“下去吧。”倪姬自香洗手中接过茶盘,绕过梅屏径往内室走进。
时近五更,梦婵别苑灯萦依旧。
“我已让香洗把任薇晗安置下了,按你的吩咐照应着。”倪姬摆毕茶具,回头时杜圣心依旧斜身撑坐在书案前,双目阴沉地望着远处的案角,许久方低低嗯了一声。
倪姬抿了抿干涩的唇,绕进书案:“天鹏,你有心事?”杜圣心眉角微缩,摇了摇头,眼神却未动一动。
倪姬扶案相就:“你一定有什么事,刚才那个陆俊元,你跟他认识吗?他看你的眼神------很奇怪,你们----”
“云凤回来了没有?”杜圣心眼神陡然收转,冷冷插问了一句。
“还没有---”倪姬微有不悦地侧了侧身,仍不死心的探问道:“你和陆俊元是不是有什么过结,会不会对你不----”
“倪姬!”杜圣心终于抬起来头,凛冽的目光逼得她再次把话掐回一半:“有些事,你无需知道!有必要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我---我只是担心你---”倪姬低头不敢声张自己的委屈。杜圣心烦躁的吞了口气,随手拂开了书案上一叠零乱的书稿。哗啦啦的纸页声响使得内室的空气更增了几分凝窒。
一页薄笺飘悠悠落在案脚。杜圣心紧紧闭上双眼,按在案上的左手不自禁地捏紧了拳。
“---------对不起--”一声压郁的长叹后,杜圣心在嗓底涩涩地泛上三个字。倪姬的视野模糊在案头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上,慢慢靠近去,双手轻抚其肩:“不要写了,龙啸天已经出发了。”
“我让他去救的不是玉郎---”杜圣心颌牙拧动的声音生涩。
“我知道。”倪姬叹了口气:“你的安排,总有你的道理。”她早已习惯迁就丈夫的布置,再是火燎刀割也忍得。杜圣心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她紧锁的眉睫:
“若不是司马青云不敢有瞒,你是不是就不想告诉我玉郎的事儿了?”
“我---”倪姬一颤,黯然避开他目光:“孩子们都长大了,可依然叫人这么操心,我是怕你---”
“怕我不肯用密笈去救玉郎?还是怕我去找任朋年拼命?”杜圣心自嘲而笑:“倪姬,我一直以为你足够了解我,却原来我在你眼里,是那么不可靠的男人吗?又或者说,依然还是几十年前那么鲁莽冲动的样子?”
“对不起,天鹏,我---”
“好了---”杜圣心抬手握住她手腕,轻轻拍回她的眼泪:“放心吧,天亮之前,玉郎一定会-------啊!”
突如其来的剧痛,生生将杜圣心半个身子拎将起来,他痛苦地一声低喝,右掌死死掐住了自己左腕。
“天鹏,你怎么了!?”
倪姬大惊抢上欲扶,说时已晚,杜圣心只觉一道锥髓刺骨的熟悉痛感毒蛇般攀缠周身,肌骨无由地抽紧额头冷汗滚集,亢声长呺直向前冲扑出去----------
[万盛南城华溪园琼毓斋]
“嗯?什么味道这么香!-----佩儿,佩儿!云凤姑娘还没-------”
“啊!——”
“哦对不起对不起!吓着你了。是我太冒失了,不该这么晚了还大喊大叫的-----”
已过三更,仍不见陆文轩回转,陆少秋睡意也无,心中挂念云凤是否醒转,悄悄来到安置云凤的厢房。一进门便闻到一股微辛的奇异香味,不由狗儿般皱了鼻嗅进房去,恰见侍候的丫环正在床前香鼎内调配香料。一声叫唤,不想那丫环花容失色,手中几把色彩艳丽的干草也抛落在地。
陆少秋抱歉地笑着上前帮她收拾起来,那丫环也不敢抬头看她,匆匆抱着一应物事逃也似地去了。陆少秋颇为郁闷:“这园子的下人还真是奇怪,要不就是哑巴,要不就不说话---”
正嘀咕着,床上传来索索声响,转头看时,上官云凤紧闭双目迷迷糊糊地晃了晃枕上的脑袋:“水,水-----”
“云凤,你醒了?太好了!”陆少秋扑上床去察看,但见她满脸通红,烦热地想将手臂挣出被来,连忙将被子压住:“别动,小心着凉!我去帮你拿水!马上回来啊!--”
陆少秋兴冲冲的脚步声远去,上官云凤迅即睁开眼来,眸色之中满是惊战疑惧,抬手捂住口鼻,咬牙坐起。
只觉丹田虚空四肢酸软无力,心中害怕已极。放眼床被旁叠放着一套崭新的衣裙,而自己原先的衣衫被随意的搭在床前衣屏上。她烦乱地掀被起身,踉跄着扑向衣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