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落

第二十七章 借名

    常国公一手扶膝,一手扶眉,微带哀叹,不明显,但听得出。

    他这一叹把佩仪叹懵了,她是等着常国公开口提,却没想到他竟敢如此直言不讳,这话说得倒像是许哪位皇子能由着他挑似的,一点也不掩藏,何止斗胆,一向有分寸的常国公会犯这样的错?

    “国公失言了。”佩仪提醒道,她目光紧锁面前这位老人,想看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常国公闪过一丝淡淡的惊慌,然这惊慌的背后实则是万般从容,“噢,殿下赎罪,老臣与殿下谈得甚为松弛,一时又挂念小女,竟昏了头,说错话了。”

    他便要起身行礼赔罪,被佩仪一把按下,“松弛好,松弛好。”眼底笑意浅浅。

    好个常国公,三言两语就把一个爱女心切的慈父跃然于形,把婚事背后千千缕缕的交错都抛得一干二净,再用一个“松弛”柔和佩仪与他的悬殊,至此,便是他二人推心置腹谈论余生自在不自在,再无暗中周旋,既然只是闲谈,佩仪这个顺水人情也就送不出去了。

    “那国公心中可是已有人选?”佩仪故意言之,再度把肉送到他嘴边。

    常国公佯装一愣,紧接:“老臣不敢。”

    急归急,傻却不傻,他心里很明亮,咱们南府的这位公主殿下可不是什么深宫中的庸淑女辈,十三岁那年,撒个娇便要了时任少府的命。

    那少府本是个贪官,污财成性,背后又有那时身为后宫宠妃的同族远亲表姐撑腰,嚣张得很,入宫贡品之事陛下不甚过问,姐弟二人又演得一手好戏,因而毒瘤于宫中许久未得除。

    可不知为何,平日里滑头滑脑的少府大人一个不小心竟动了西域献给公主殿下得羽冠,翌日便掉了头,连着内外勾结贪污国贡的表姐也被扔进了冷宫,此生不复出。

    一顶羽冠,两声“父皇”,多少前朝文臣后宫妒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撼不动的树桩子一夜间焦成炭灰。据说,那羽冠本是送进了公主宫中的,不知为何又悄无声息地被送到了少府寝殿的暗柜里,无人得解,只知那少府临死时还大喊着冤枉。

    这等人物,他不想惹。

    佩仪听了常国公的话,微微一笑,知道今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了,你不急,我又急什么?

    她起身,常国公也忙跟着起身。

    “与国公谈话很舒心,日后要常来拜访才好。”

    “随时恭候殿下。”

    “劳您用秦小姐的马车从后门送本宫出府,平日里无需做任何事,若是有要您出面的地方,自会有人来告知。”

    “是。”

    年过半百的常国公步至门外相送,年迈的目光顺着佩仪,马车走时,他躬身颔首,道:“殿下万要保重。”引得佩仪心里有些难过起来,出宫离都已数月,算起来这还是头一回见到故人,也是这偌大烟江她唯一的故人。

    此时,躲在国公府外盯梢的人也各回各府去禀报了,一时,柳少爷、柳二小姐、巡大人,包括红娘,都得到了消息:这位神秘女子是常国公的女儿!

    柳乐天垂眼不语,彻底打消了心中那一丝“可能是她”的侥幸。

    柳依依嗔目结舌,惊得险些犯了哮疾。巡大人双手打颤,端起的茶杯抖了一膝盖的水。

    唯有红娘,喜上眉梢,高兴得拍手叫好,几乎要原地转两圈,“花楼今后可有大佛镇店喽!”

    马车驶到了南街,佩仪和小叶子约好碰面的地方,确定无人尾随,才启程回花楼。一路上,佩仪都萦绕在方才那间书房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甚至有些后怕。

    常国公搬至烟江安养近十年之久,于南都来说已算是异乡人了,都中故人依旧来往不稀奇,送送礼什么的也不鲜见,可那株紫珊瑚、那座檀木雕、那方乳墨,整个南都,能将这些东西当礼送的人,屈指可数。

    佩仪虽生得晚,但她也知道,常国公在父皇那宣政殿里没有朋友,更不会有人在阔别多年后为他翻山越岭送来这些宝物,难道是父皇赏来的?可这一件件的,她日日绕在父皇身边,不至于一点儿都不知道吧?

    最可惧的,是那颗月珠。样貌好的月珠当属贡品,是要送进宫给父皇的,桃仁儿大小的月珠至今只出过一颗,当日父皇便下令制了珠钗送给她,那是整个南府独有的,找不出第二个。

    而今那第二个就躺在常国公的架子上。也是父皇瞒着所有人赏的?

    越想越奇怪,越想越不得其解。常国公的事,也许除了父皇,其他人也不甚了解吧,臣伴君侧数十年,他们之间该是有很多她不知道的秘密,不足为奇。

    撇开这个不想,她倒是很好奇柳乐天得知她是秦小姐后会作何反应,之前自己提及姓秦时,感觉他已经猜到这上面了,却又一副不愿认账的样子,怕是心中层层疑虑,难以相信,不知此刻是否打消了。

    柳乐天靠坐在府内凉亭下,清风徐徐而来,把茶吹凉了一轮又一轮,他换了很多次水,但就不见喝一口。幽幽桃花眼波颤动,望着满塘红鲤配粉荷翠莲,所见却全是那张清傲遥远的脸,那么那么远,置于人群呼拥之中而又不见人群只见她。

    自然不可能是她,怎么会是她?她应在宫中受着万人捧,哪会忽地那么近,立在自己的眼前?明知结果会是如此,可依然不住地失望。

    天高地远,鸟鸣四起,亭侧流水潺潺滑石而下,汇进池内后便是死水一潭。一只雀儿不知趣地落在桌案上,不怕人似的,左啄啄、右踢踢,扰得柳乐天心烦得很,他伸手过去,雀儿也通灵,一跃而上,跳到手腕站着。

    “南都走吗?替我去瞧瞧?”

    只见那雀儿扭开头,屁股一撅飞跑了,不知是真的应了他的求,还是不屑跟这种头脑不好使的人多说,要把他的痴心妄想都抛于身后。后者更可信些。

    “做梦罢了。”他喃喃道,一拂宽袖站起身,斜日下静立片刻转身回屋,“不想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