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问仙

第三章 夷洲胜景

    顾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当他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已被带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地方。

    他身处在陌生的小屋里,置身于一张竹床之上,身上的衣服倒还是原来的衣服,而且还有人给他覆了一层薄薄的麻布被单。

    顾佑抬起头,随之便看到窗外景色:整个竹屋都搭建在山崖绝壁之上,这里的树木要比吴郡繁盛得多,而且仍是一片青绿颜色,窗外吹来的风也从寒冷变为温和了。他这一觉至少被向南带了七八百里!

    门开了,王羲之走进来,这时顾佑才终于看见了他卸去妆后的真实面容,这是一个外表至多不过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三绺长须垂至胸前,金冠鹤氅,腰佩仙剑,身长九尺,面如冠玉,仪表凛然,同顾佑往日看到的平凡老者“邵逸”完全两人。

    “后生便是顾佑吧,正是贫道苦苦寻找十八载的人。”虽然顾佑比王羲之年轻许多,修为更是可以忽略不计,但这位原本高高在上的灵宝派掌门面对床上的年轻人,语气却相当谦和,甚至让顾佑觉得对自己还有几分恭敬之意。

    “仙长,我现在是在哪里啊!”顾佑不禁叫了起来,他不敢想象在他失去知觉的时间里已经飞出那么远的距离。

    “现在我们正处在临海郡外洋夷洲群山之中,这里是贫道平日隐居之地,距吴郡有千里之遥。”

    “夷洲……”这个神秘的地名顾佑只有朦胧的印象,是从他那游历江湖的舅舅那里听来的,据说位于东南大海之上,离大陆有几百里,自古不通华夏,缈无人烟,同时这里冬无霜雪,四季草木繁盛,只有少许遭遇海难的渔人或海商会在那里暂避风浪,把夷洲的零星知识传回江南。

    眼下王羲之这样的修仙高人不但知晓远在海中的夷洲,甚至能在夷洲山中结庐隐居,过高山大海如履平地,这已经完全出乎顾佑意料了。

    “仙长前日为何化妆成老者?”顾佑对王羲之外形的巨大变化还是不大敢相信。

    “贫道毕竟掌管着天下第一大派,声名在外,又是遍历江湖寻找有望成仙之人。若不加化妆掩饰,即便微服出行也难免被人认出,徒添波折耳。”王羲之解释着。

    顾佑对这个“天下第一大派”此前也多少有耳闻:自五胡乱华、衣冠南渡以来,连绵的战乱几乎摧毁了儒家法统,在胡汉纷争的北方儒学已经几乎销声匿迹,在东晋正朔所在的江南儒学也渐趋冷遇。佛教自东汉时从西域传入,在北方或有发展,而在南方只会被斥为“胡教”而更受冷遇。

    三教之中,唯有主张清净自然、长生成仙的道教最受饱经战乱的统治阶级和普通民众的一致欢迎。不但士子多习老庄玄学,好谈玄论道,民间也是大小道派层出不穷,知名者有天师道、太平道等多家,而最受朝廷看重的大门派莫过于灵宝派,说是“天下第一大派”也算名副其实了。

    顾佑见王羲之示意他起身,也翻身走下竹床,跟随王羲之走到竹屋门口。放眼望去只见竹屋四周全无平地,完全悬在山崖之上,背后是百丈峭壁,陡不可攀;举头是茫茫云海,触手可及;脚下是莽莽山涧,深不可测。顾佑根本不知如何下脚,倒吸一口凉气。

    “后生,学道之人必学炼气运气,修为上乘之人便可以气御剑,仗剑飞行。若能达真人一般修为,即使手无仙剑,折一根竹枝就可遨游于九州四海之上,与紫鹤为友,白云为邻。”在顾佑犹豫的时候,王羲之和蔼地挽住了他的臂弯,这让顾佑甚至不由得想到了他早逝的父亲。

    顾佑望见王羲之手一扬,腰间那把仙剑顿时从剑鞘中脱出浮于空中,现出笼着一层薄薄金光的本体,那金光相当纯净,找不到一分一毫的异色,虽然谈不上很明亮,但给顾佑带来的是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甚至一直沁入经脉深处。

    或许只有真正的仙剑才能有这样的不凡能力吧,顾佑心中暗想。

    仙剑在王羲之指挥下漂浮于二人面前,整柄仙剑虽然在剑中也算相当长的,但依顾佑目测也不过五尺上下,容王羲之一人站立自然并无大碍,但要同时供两个人站立,似乎仍然有些勉为其难。在顾佑还在犹豫的时候,王羲之早已搀着他的胳膊带他登上了仙剑。

    顾佑只见王羲之凝神静心,眺视远方,伸出右手二指施法,两人脚下的仙剑随之加速,旋即飞出竹屋。

    仙剑速度甚快,在顾佑反应过来之前,那悬于山崖之上的小竹屋就已不见于他的视线。他无意间往下一瞥,望见一片片苍莽的森林,距脚下少说也有上百丈,而脚踏的则只是不及半脚宽的剑身,不由得身子一颤。幸而接下来他就被王羲之稳稳一扶,不至于从仙剑上滑落。

    快速飞行的仙剑带来阵阵疾风,风声尖利,在初尝御剑飞行的顾佑听来像狼的啸叫一样让他恐惧。

    王羲之带着顾佑越飞越高,股股凉意向顾佑袭来,衣着单薄的他不禁有些发战,不敢细看身下快速变小的景物,只敢紧紧依偎在王羲之肩上,生怕有一个不稳就会从剑上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二人乘着仙剑飞入头上云层,顾佑顿时感觉自己如同置身大雾之中,几步之外便是一片朦胧,方位也已完全不可辨认,于是他紧紧闭上双眼,只用其他的感官感受在云中穿梭的奇妙感觉。

    云层中饱满的水汽随时都想要溢出,让顾佑感觉自己脸颊上、手上都有湿凉湿凉的感觉,同身畔仙长带给他的暖意全然不同。闭上眼睛的顾佑隐隐约约感觉到有露珠凝结在自己手上,轻轻从他身上滑落的露水还有些许痒意,好像一片片羽毛从他皮肤上划过。他尽情呼吸着云中水汽充盈的清新空气,清凉感一直可以传到肺腑之中。

    慢慢地,顾佑感觉自己的情绪也变得十分宁静,对在高空飞行的惧怕已经不复存在,就连周围的风声听起来也变得舒悦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湿润的感觉霎时消失了,顾佑睁开眼睛,低头望见云层已经落于自身之下,不禁有些心潮澎湃之感。再仰头环视左右,只有零星数座巍峨高山挺立于云海之上,彼此相距甚远,仿佛云海中漂浮的几座小岛。

    这些高山离自己大都有些距离,但也可大略看出山上的植被变成了几乎清一色的松树,再往高处松树也变得越发低矮直至彻底消失,只剩匍匐在山上的灌丛。由于此时正值冬季,虽然夷洲低地并无霜雪,但这些上千丈之高的山仍然被莹白的积雪所覆盖。

    上午的太阳照在山顶,积雪把日光反射的分外耀眼,像是置于山顶的明珠。置身于如此之高的地方,顾佑也感觉呼吸有些困难,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迫着,但眼前的瑰丽景色足以让他忘了这一分不适。

    “仙长,这里简直就像仙境啊!”望着四周景色,顾佑情不自禁对王羲之喊道。

    王羲之没有理会顾佑所言,他的目光完全转向群山中最高的一座,凝视良久后手往山的方向一摆,脚下仙剑遂调转了方向,向那座最高峰飞去。未几,王羲之又把右臂缓缓抬起,朝斜上方举起,五指捏在一起,剑尖也应王羲之指挥缓慢翘起,直到和水平面成相当角度,整把仙剑飞行方向遂转为斜上方。

    顾佑猝不及防,一时没能在变为翘起的仙剑上站稳,差一点就要滑落下去,这时又是王羲之有力地挽住了他。再度虚惊一场的顾佑完全不作他想,只是牢牢牵住王羲之的左臂,等待他飞至山顶降落的时候。

    那如同明珠一样的山巅终于出现在二人眼前,整座山虽然高大但并不险峻,虽然有积雪覆盖,但依稀能看出有六道山棱通向主峰,每道棱下各有略低于主峰的山峰数座,而这些略低山峰上的积雪也泛着日光的色泽,颇有众星拱月之感。

    王羲之调整仙剑转为平飞,逐渐减速,稳稳地在山岩上停靠,顾佑也就随着王羲之一同走下了仙剑。

    “这里就是夷洲的巅顶,自古不为人所知,贫道借古籍命名为岱员山,山高一千六百余丈,于峰顶远眺可望及千里,据称八闽百越之地也依稀可见。”王羲之把仙剑收起来,向顾佑介绍着。

    顾佑举目四望,山下四处云海翻滚,举目皆白,除了往西隐约可见白云间隙有大海,其他皆被云层遮挡,无法看清地貌。正在顾佑焦急之时,王羲之抬手向山下云海轻点数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顾佑更是惊讶。

    云海随着王羲之所指逐渐静了下来,随即慢慢散开,露出下方的土地,夷洲全景逐渐在二人眼前展开。

    往北方望去,几条隐约可见的急流从山间流淌而下,逐渐变得平缓,在土地肥沃、屋宇散布的盆地相汇,变成一条不小的河流蜿蜒流入东海。

    往东方望去,眼前一片郁郁葱葱,绿色一直延伸到海边,大海中有一道明显比周围海水色泽更暗的宽广海流涌向东海深处,不知其所终。

    往南方望去,夷洲山地向南一路延伸状如巨龙,难见尽头,远处又似有崇山,高峻与岱员山不相上下。。

    往西方望去,夷洲与大陆之间的海峡清晰可见,最窄之处也有四百余里宽,蓝色海水的尽头是一道极为广袤的绿色,绿色向西南与东北方向延伸,完全看不到边界,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应是大陆了。

    顾佑忘情地望着他从不敢想象的壮美景色,甚至完全忘却了高山上不时袭来的清寒,更不去想王羲之是如何做到“拨云见日”的。

    自记事起,顾佑只是在建康和吴郡之间转圈,这里基本是一马平川的田野和水网。即使登过可以称之为山的东西,实际上也不过是些高几百尺的土丘。

    过往他书上也知道多座华夏大地上的名山,如泰山、王屋、少室、终南之类,但那些山都去他未免太远了一点,许多更是地处北方,早已沦入胡尘多年,更无缘得见。

    登上高山巅顶,究竟能看到什么呢?这个问题此前在他的脑海中至多不过是偶尔划过,今天却出人意料地得到了解答。而且无论从景色上还是高度上讲,他如今身处的夷洲仙山和只能在书中得见的诸多名山相比都毫不逊色,甚至还犹有过之。

    “这是……”顾佑知道遥远西边的那一片无边际的绿色定然是华夏大地,但他也只是对自己所成长的扬州地理略为了解,能称得上熟悉的更是不过建康、吴郡、义兴、吴兴、会稽几郡而已。如今身处距吴郡上千里的夷洲之上,大海对侧究竟是何州何郡,他也不是十分熟悉,只是从景色能推断,那里绝对不是草木凋零的扬州。

    “夷洲上古不通中土,惟孙权主吴国时尝派卫温诸葛直出海首探之,始为世所知。二十年前贫道随尊师抱朴子首度云游至此,为其美景所惊。十八年前尊师仙逝,贫道乃始将灵宝派迁于此,并于夷洲深山中结庐隐居。”

    “那里是江州,晋安郡,古时为闽越所居,后汉时为扬州地,本朝武帝设郡,惠帝将其从扬州分出至江州,五胡乱华以降中州之人南渡,晋安郡人口也渐多。”

    “那里是淡水河,贫道将灵宝派迁入夷洲,沿淡水河直至其后方山地营建殿宇屋舍,供门内弟子所修炼居住,并开垦田地耕种,如今已颇有规模。”

    “那是夷洲的山地,形势险峻,人迹罕至,惜贫道也未能深入其间,探其一二。”

    “那暗色海流是落漈,人卷入其间百不返一,相传落漈会流入东海龙宫之中。”

    王羲之十分平静地向顾佑逐一介绍着,显然这对于他已经是极为熟稔的事情了,而顾佑此时心绪却极为复杂。

    和初遇到王羲之的那天一样,今日对于顾佑也是极不平常的一天。但较之那天他必须在茫茫大海中冒着淹死冻死的风险和大浪搏斗,今天他随着王羲之御剑飞行,凌极仙山绝顶,一览夷洲不凡景色,大大开阔了眼界,同三日之前不吝天渊。不论怎样,他在遇到王羲之之后的生活同从前肯定不能一样了。

    “现在已过巳正,我们必须马上返回了,否则无法在午时之前抵达蔽舍。”顾佑对神奇景色的流连被王羲之打断了,这时他也彻底体验到太元山极顶的寒意,全身不由得打战。

    二人重新登上仙剑,飞离了太元山峰顶,仙剑在王羲之指点下剑尖朝下,一路向低处疾速飞去。与往高处飞截然不同的感觉让顾佑不由得紧紧拥住王羲之,闭眼不敢看四周景色,这一次连身侧风声都不为神经紧绷的顾佑所注意了。

    不知过去多久,仙剑转为平飞,顾佑小心翼翼睁开眼睛,四周又景象变回他早晨所看到的苍翠之色,稍倾那座竹屋也重新出现在顾佑视线之中。与此同时仙剑的速度也又一次慢下来,最终稳稳停在竹屋里。

    经历了上午这么一番有惊无险的云游之后,顾佑此时也感到一阵阵疲惫的感觉袭来,走进竹屋后就一头栽倒在床上,空荡荡的肠胃也随着摇晃的小床一起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