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问仙

第十九章 江南雨下

    司马芸的身形是很瘦小的,以顾佑自己估之大约只有六尺出头,而她在车里也一直带着面纱,顾佑对这位嘉阳公主惊艳容貌终究只停留在“一瞥”程度。有趣的是司马芸也带了一只同张亚子的相似的青鸟,看上去是和夷洲保持联系的,这令顾佑又升起几丝好奇。

    不管如何,现下顾佑也只能把失落或好奇放到一边,在杨义指导下专心驾车。

    顾佑一行出发地在娄县地界,去建康一路需途径吴县、无锡、晋陵、曲阿、句容等处,直线距离约有千里,看上去坐马车很快就能抵达,但实际上远没那么简单。

    这一带自东吴割据再经晋室南渡已近二百年,虽已得到较多开发,不完全是司马迁“丈夫早夭”的卑湿之地,但广阔的乡下仍然密布着成片的沼泽,对于这时还很落后的交通技术是不亚于山路的噩梦。供马车通行的御道也只能修得回肠九转,以避开难以通行的沼泽地。

    三人只前行了不过一刻多,第一处弯道就横在他们面前,脚下道路正以比马车本身还快的速度收窄,从三四辆大车并行无碍变得几乎只容一辆车单向通行,与此同时还转了一个大约七十度的大弯,一直深入到几乎铺满整个视线的芦苇丛当中。

    此时芦苇刚刚返青,还没有秋时万千芦花盛开的壮丽景象,但也在微风下不住摇曳,从稍远一点的地方望去几乎把狭窄的道路完全遮住。

    “嘚——”在杨义指点下,顾佑把鞭子挥向最靠左的一匹骖马,那马果真慢了下来,而右侧的几匹马速度仍然不变,这样一来马车划出一个弧线,带着整辆轺车向左驶去,平稳地完成了转弯。

    两人小心翼翼地驱赶着马车从一蓬蓬比车还高的芦苇荡中穿过,不让四匹御马哪怕有些许偏离直线的可能,此时身下车轮声音从“嘎吱”的脆声变作“噗噗”的闷响,速度也慢了下来,显已进入泥地了。这样的弯道又途径两三次后,杨义便不再指导顾佑,放心看着他驱使马车转弯。

    即使御马堪称良骏,三人又是倍道兼程,在芦苇滩中的蜿蜒道路上前行仍难言易事,到天色甚晚也总共不过行进了七十许里,一行人只得在最近的官驿投宿。

    次日顾佑同杨义更换了奔波一日业已力竭的御马继续前行,上一天所途经的滩涂泥地在这日已经少了很多,道旁景色也从一丛丛恣情生长的芦苇变成了一排排修剪整齐的柳树。因而行路不复那么困难,到正午一行人已轻松走过超过八十里,远超上日。

    这时江南的天气还不算很热,但阳光已相当耀眼,较顾佑年长许多的杨义已经打起了瞌睡,初学乍练的顾佑只得一个人驾车,而他也不得不时而以衣袖掩额,以遮挡像一根根针一样扎来的光线。

    不过不知不觉间,头上天空已从湛蓝逐渐染作淡墨,从各处飘来的云也让日光弱了不少,显然是将有雨来了。

    顾佑将视线转向脚下:土路上悄无声息洇出的铜钱般的深茶色斑点标志着第一滴雨的到来,很快这样的铜钱越来越多,随即又逐渐连成一片,最后整条道路都同化于深茶色之下,只在最上面浮起一层茶末般的薄土,这时用肉眼已可以望着如丝线般润滑的雨滴不断落下了。

    再后来,车盖上都可听到叮叮铛铛的声音,如同击筑一般动听。脚下的马蹄声也从土路上的“咚咚”声再度变作泥地上的“噗噗”声。同时阵阵凉风吹来,虽然顾佑经过两次改造的身体已经有了不小变化,但此时他仍不免有倒春寒之感。

    驿道两侧柳树已被雨从黄绿染成了青灰色,更多了几分素淡之感,柳枝天空的蓝色早消失不见,在地平线附近是淡灰色,随着高度逐渐升高,颜色也逐一加深,直至有如黛墨。细端详之甚至能隐约看出不同颜色之间的分层,有“墨分五色”之美感。

    虽然雨天能见度较之晴天弱了不少,但视线中仍可以看见三五散落的村舍,飘出的炊烟几乎融入到了雨景之中,甚是动人。

    此时道路还只是稍有泥泞,并无碍马车通行,赶车的顾佑也不觉多大异样,甚至还陶醉于小雨中的动人风景。但过了一两刻后,雨水越来越稠密,声音也愈发嘈杂,顾佑身旁的杨义也被雨声吵醒。

    “这雨这么大,春天很少有这样的雨吧?”扯着哈欠的杨义问顾佑。

    “师侄也很奇怪,从小在吴地生活那么多年,从未见过冬春时节能多雨如此,只有一次遇到冬日忽落大雨。”

    “讲一讲吧。”

    “师侄今年正月出海打渔,竟遇见一条小龙在东海兴风作浪,于正月里骤降暴雨,师侄的船也风浪打翻,幸得吞食龙血,又有掌门真人出手相助,最终师侄幸而不死,又因缘拜入灵宝派。”

    “你提到了什么,再说一遍?”

    “我望见了一条小龙游于东海之上,因而突降暴雨。”顾佑解释道。

    “贫道与掌门真人等一直听闻东海有龙,它们一旦出现就会风雨交加,掌门真人或许曾对龙目睹一二,但贫道则一直暌违。不过这次的异常大雨是否真跟所谓龙有关系,贫道还不能确定。”杨义继续回答

    顾佑感到有些不妙,现今雨势明显有增无减,整片天空都已经被铁灰色笼罩,行道树也都被摇得哗哗作响,泥地中的马蹄声更是越发空洞。很快马车速度就慢了下来,最终更是倏然停下,车上三人因惯性都向前倾去。

    “我们不如索性弃马,然后御剑飞行如何?”顾佑有些沉不住气了。

    “不可,对于师侄、殿下以至贫道的修为而言,御剑飞行确已非难事,但现下既不如平日可依照四周景物确定方向,甚或不如夜间有天上星辰可资参考,若轻易飞出定会迷失方向,恐怕还不如在此静候雨停。”

    “而且别忘了,我们赶着朝廷的御驾,这可不是能轻易丢掉的!”杨义语气严厉

    被杨义劝住后,顾佑也只得继续枯坐马车静等雨势变小,可天一直不见放晴,无从望见太阳,只能靠直觉估计时间流逝。

    是时雨大的已经如瀑布一般,与方才的柔和小雨全然两样,整片土地被灌成了泽国,积水已经没过了小半个车轮,令马车深陷泥中丝毫不得前行。

    与之同时风势也越来越大,透过能见度不过十几步的雨幕望去,目力所及的几棵都柳树已被狂风弯得如张满的弓一般,虽然头上有车篷遮挡,顾佑和杨义身上还是淋了不少风吹来的雨,更令两人寒战。

    由于大风会更快带走身体热量,饶是顾佑也有些吃不大消了;一边的杨义虽然修为深厚许多,但由于年岁更长,情形并不比顾佑好。

    两人只得紧紧倚在一块儿,杨义教顾佑使起名唤“景明诀”的仙法,青色和白色的真气便分别从二人手上各处穴道油然生发,随之又如沸汤飘出的热气般袅袅飘落,把周身罩住,产生的暖意可以暂时抵御一下风寒。

    顾佑转头望向车厢,车厢里也积了一层薄薄的雨水,而司马芸则怯生生地蜷缩着身子,把车帘彻底掀起的阵阵凉风吹得她不时发战,宛如一只瑟缩的小兔,她脸上的面纱间或被风吹起,露出引入遐思的粉腮,更往上之处仍是不可得见,但嘴角流露的惶恐无从掩饰。

    如同东海那次一样,尖利的啸声再次从顾佑头上传来,顾佑循声望去,那抹熟悉的金色亮光再度映入他的视线,这一次亮光所处高度比上次低不少,于是顾佑看到了金色身影的详细轮廓。

    铅灰色的天空上,弯曲盘桓的身影明晰可见,蔓延至少七八十丈,再细细观察能看到略显三角形的龙首和依稀可见的龙角,以及凌风飘扬的龙须。

    龙沿着“之”字形的轨迹蜿蜒着向西偏南的方向前进,所过之处都被照的通亮。随着龙通过顾佑头顶,它的声音也随之越发低沉,过了一刻多终于消失在视线当中。

    这飞行的东西是王羲之跟自己所讲的那条“小龙”吗,虽然龙鳞这样的细节还未被看见,但从各方面看,它都是一条无可怀疑的龙,颜色也是相似的金色。

    顾佑心里一再琢磨,今日异乎寻常的大雨如果是龙兴风作浪所为,也算是意料之中了。

    杨义更是呆呆地望着那清晰可见的龙的身影,他虽说贵为灵宝派二号人物、掌门师弟,但活到是时,除了所读各种典籍中的龙的事迹,也不过是从师父和师兄口中多少听到一点真实的龙的情形。想到同车后生比自己更早目睹活龙现世,他心中甚至略有些不平之意。

    即使在车厢里,司马芸隔着面纱也看到龙飞过。不过她只是掏出纸条悄悄把这事情记下,放飞青鸟把消息捎给掌门。

    随着金色的龙逐渐从视线中消失,雨势也果然小了不少,未几顾佑就感到了身下马蹄的踢踏声。他刚想挥鞭便听到杨义提醒:“把马鞭交过来,这样的情况还是由贫道处置。”

    杨义接过马鞭,向拉车的马狠狠抽去,马慢慢蹭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再抽两下,这次虽然可以拉着车略微前进,但车厢随即又往后滑了回去,连带着车上几人也往后一仰。这样折腾了两三字时间,陷在泥泞中的马车才终于开始前进了。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一行人当天只勉强前行了二十几里,甚至没能摸到下一处驿站,顾佑只得强忍着困意和辘辘饥肠连夜赶车。到次日中午,才勉强抵达驿站。几乎油尽灯枯的三人倒在简陋的榻上,沉沉睡去。

    虽然此后几天雨一直没有停歇,较之那日由龙带来的豪雨还是温和了许多,至少也不再妨碍马车行进,一路上还得以经过吴郡这样的大城市,住上条件比较好的客栈。

    行至京口一带时,透过淅沥的雨滴可以看到平原在逐渐消失,苍色的连绵群山映入几人眼帘,而地平线的另一侧,则有着一道雾蒙蒙的大江若隐若现——自然是长江了。

    长江由东西向转为几乎南北向,马车也陆续行过了钟山和玄武湖,近中午时,在一二里开外处,一座极为广袤巍峨的灰色建筑拔地而起,往四处延伸而无尽头,像海中礁石一般坚挺的轮廓在水雾中若隐若现。

    见此,顾佑和杨义因奔波而近乎麻木的脸上都泛起笑容,他们知道,眼前的恢弘城市,便是大晋帝都——建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