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佑看到了木屐的主人，那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肩上挑着两桶水，留着长须，虽然衣着平凡，但身上似乎透着一股相当深邃的感觉。

    “晚辈定是修仙之人吧。”中年人只一看顾佑身上的银松剑就说。

    “正是，晚辈名为顾佑，来自灵宝派，不过尚未正式拜谁为师。”

    “灵宝派……”那中年人沉吟片刻后对顾佑道：“在下金华黄初平，当年也曾拜葛洪为师。”

    “晚辈应该道一声师叔了!”顾佑随之向黄初平抱拳行礼。

    “过奖了。”黄初平谦虚地回答。

    “看上去晚辈还救了个昏迷不醒的娘子啊！在下的草庐离这里很近，可供晚辈和娘子暂歇。”黄初平也看到倚着树的金发女子，对顾佑说。

    黄初平帮顾佑一起搀扶少女，很快就走出了山林，看到了黄初平所说的草庐。

    草庐位于一片林木疏阔的小丘上，四周围有篱笆，一条以条石为阶的小路直通草庐，由于正西方是一道呈倒“人”字形裂开的山谷，草庐的方位是少有的坐东向西。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沉在地平线之下，大部分天空都是一片泛紫的深蓝，最西边闪着橘红的暮光，只有二者之间还夹有一片米白，宽不过一手之距。

    在仅剩的最后亮光下，从人到物都在小丘上拖下了长长的影子，篱笆上挂着的几片黄叶也被照的十分显眼。

    顾佑和黄初平把金发女子放到床榻上，黄初平点亮菜油灯后，就到一边忙着烧水，准备煮茶做粥。顾佑则到床边陪着女子。

    躺到床上后，略微恢复神智的女子无力地睁开双眼，她的瞳色是中土绝无的翠绿色，像真正的宝石一样晶莹璀璨，甚至能反照出人影。

    顾佑又惊又奇地望着她，开口询问她的情况。

    “娘子你叫什么？”

    “我……清芙。”女孩断断续续开口道，吐字相当生硬。

    “这姓挺少有。”顾佑听后半是自言自语地感叹着，不过清芙压根没有理会。

    “你是哪里来的？”顾佑继续追问。

    “我从……东海。”女孩说到“东海”后就突然停住了，即使顾佑再怎么追问也只是一再摇头而不肯详细说。

    “那你怎么会落到这儿呢？”见无法从女孩口中问出进一步的内容，顾佑停止了无谓的追问。

    “可恶……有人……刺伤……我才……落山里！”女孩都有点想哭了。

    “伤口在哪里？”顾佑半是疑惑半是同情地问。

    金发女孩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她缓缓抬起左腿，颤抖着指着大腿内侧一道刚刚结痂的狰狞伤口。

    伤口长度足有五六寸，从形状上似乎是利器划伤，和周围的雪白肌肤形成鲜明对比，甚至周围皮肤上都还残有点点变褐的血迹，可知是很新的伤口，这么严重的创伤对女孩身心的影响也可想而知了。

    虽然有过司马芸指点，顾佑对医术仍不甚了了，加上金华山中物资简陋，他没有什么办法去解决女孩所面临的困难。

    他只能到灶边找黄初平要点热食，希望女孩在喝下这些东西后能多少好一些。

    “我渴、好渴……”顾佑刚走女孩就又哀哼起来。好在这时候茶已经煮开了，顾佑盛了一碗热茶端给女孩。

    女孩稍微恢复了一些精力和体力，但原本湿漉漉的身子现下也干了不少，嘴唇甚至有些发白。她起身从顾佑手里接过茶盏，但犹犹豫豫看了半天也不打算喝。

    只尝了一小口，女孩就眉头紧皱，神情像是很厌恶的样子，随之就把茶盏搁到一旁，花了好些时间才把含着的茶水咽下。喝完后，她更是不断摇头，任顾佑怎么劝都不打算再喝了。

    奇异的发色和瞳色、全身滴水姿态、生硬的口音、对茶水的漠然和厌恶、再加上在林中吓退猛虎的神通……这个“清芙”越发怪异的一举一动令顾佑更觉蹊跷了。

    过了一会粥也煮开了，顾佑又为清芙舀了一碗粥，“不喜欢喝茶不要紧，这粥里加了草药，喝了也能恢复一些体力。”他不失礼貌地继续跟她讲。

    清芙对粥不像茶那么抗拒，她不向顾佑要调羹，而是双手端碗喝起粥来，虽然刚盛出的粥还滚烫，她也不像顾佑习惯的那样用嘴去吹粥，只是轻轻摇动碗，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粥。

    随着粥越喝越少，她看上去也不那么虚弱了。这些用餐习惯和顾佑过往所熟知的人都迥然不同，但已见识过清芙一系列反常之处的顾佑对此也逐渐见怪不怪了。

    “还是渴……我要水……”喝完粥的清芙仍不知足，顾佑无奈只得把只剩小半桶的水拖过来，端到床上。

    清芙双手抱过水桶，小臂从落下的袖子中显出，看上去肌肉坚实、青筋突兀，甚至有几分粗壮，同她纤细的腰身和双腿很不匹配。显然力气不小的清芙抱着水桶，把桶中水一饮而尽，这姿态同方才恍若两人。

    喝完水的清芙厕身倒到榻上，继续小声低语，形同呜咽：“六十年前……母后……生我……难产死……东海……仙山……湖……坏人……”

    她声音越来越小，吐字也更不清晰，顾佑只能从中听出一些断断续续的词来，终于清芙停止了低语，把被单蒙到头上沉沉睡去。

    顾佑原本也习惯了她的反常，但这段话让他一转为恐惧。

    这个金发女子以“母后”称呼自己的母亲，然而她的形象完全无法跟朝中的任何一位公主（或者长公主）对应起来。他在建康隐约听说司马芸也有姑姑什么的，但显然不可能长这种样子。

    此外她的“母后”在足足六十年前就难产死了，可她虽然个头甚高，样貌最多也就是二十岁的样子，这已经不是能用人类来解释的了！再加上她之前所表现的种种奇怪现象，若说她是什么精怪所化怕是顾佑都不会反对。

    顾佑赶紧去找黄初平讨论，黄初平建议他小心对待：即便不考虑清芙身上所带的鲜明异域色彩，也不能跟这样一个清白女子无故共枕，更何况她口吐的“真言”表明她极可能并非人类。

    黄初平自然另有床可睡，顾佑则一直守到后半夜确认清芙已然睡熟，最终实在支持不住后才倚在门边勉强睡了一宿。

    几乎是站着睡了一整晚的顾佑心里一直相当不踏实，天没亮就早早醒来，跑到床边打探清芙情况。清芙不知何时转了个身，变为仰卧的姿势，脸上影影绰绰地泛着略显神秘的笑容，不过变得湿漉漉的席子还是告诉顾佑昨晚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直到有阳光从窗纸间透过，清芙才在哈欠声中慵懒醒来，揉着惺忪的眼睛起身，在床上梳理起长发来。

    借此，顾佑得以看到她的后颈，那上面生着数片像鱼一般的鳞片，和凝滑雪白的皮肤比起来极为扎眼。

    她绝不可能是人类，会不会是……呢？他不禁胡思乱想。

    清芙径直下床，头也不回的往门外走，对还在床上熟睡的黄初平更完全不加理会。顾佑倒没阻拦，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清芙迎着东方走去，此时曙光被群山完全遮挡，她的优美身形在仍呈紫色的天穹下也是影影绰绰。

    清芙登上一块岩石，一动不动地站着，似在抬头张望什么，顾佑此时也尾随出来，在一旁端详这静静伫立的绝美少女。

    铁青色逐渐从天空退去，清芙的身影越发清晰，只见她双手结于胸前，脸上露出一抹略显神秘的微笑，沉浸在安详中的她闭上了双眼。

    不知不觉间，淡淡金光从清芙的头发上泛起，随之是脸、胸、手……很快她全身都染上了这样的金色光芒，望之真似天女临凡，更让人只敢远观而不敢亵玩。

    当天上的鱼肚白已无法被东方群山遮掩时，清芙全身都已被金色的辉光所包围，身形彻底模糊不清，最终金光凝成一个光柱，直向曙色出现的东方升去。

    清芙身上的金光刺目异常，顾佑即使闭上双眼也感到刺激，不得不转过头退到草庐中。

    很快，一声高亢的龙吟从天上响起，顾佑从窗口望去，原本的金发少女已消失不见，唯有一条遍体金鳞、长达十多丈的巨龙在空中盘桓穿行，迎着逐渐升至群山以上的朝阳方向飞去。

    顾佑大为震惊，双腿不听使唤地“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呆滞地望着那条巨龙在他的视线中越变越小，最终逐渐同东方的日光和彩云融为一体。

    不知不觉间，顾佑的眼中噙满了泪水，昨日清芙与自己相处的点点滴滴也迅速在脑海中闪现：如果她乃是龙所化，那么昨日的种种反常举动也都得到了解释。

    难道，她就是那条在吴地和东海上兴风作浪的龙吗？

    面对天上的巨龙，顾佑又一次感到自己如此渺小，他双手相揖，往龙消失的方向不能自制地一再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