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佑和王羲之御剑飞离桃林，起初飞过的是几片不高的丘陵，其间有不少交织的小河网，当丘陵为平地所取代时，那熟悉的淡水河盆地便又一次出现在脚下。

    顾佑之前已经先后从南、北、东三个方向饱览淡水河景象，但从西边过来就还是头一遭，脚下景色在他看来也是倍感新奇。

    一条较干流略显细弱的河流在两人脚下蜿蜒流过，注入淡水河，这河两岸的建筑比起盆地另几个方向甚至还更密集些。

    有的明显是灵宝派的宫观和弟子居所，但更多建筑看上去更显随意，甚至还有简单用竹子和茅草搭成的小屋，可能是自发形成的俗人建筑，此外还有明显是市肆的地方，在顾佑所处的高度上，市肆里的行人都是些难以分辨的小点，但也足见其熙攘了。

    再往前就进入灵宝派的核心区域，顾佑往日亲眼得见的正殿、配殿、祖师堂、山门、大道以至于云笈阁都历历在目。

    是日并无法会，故而虽是白天却绝少有人往来，无需担心引得弟子惊惧。两人盘桓下降，最终落在那条铺砖大道之上。

    “每个正式弟子都需要在凌虚阁中执行题名礼，这之后除非犯大过被革出宗门，否则名字便会一直保留。”甫一落地，王羲之便跟顾佑讲开。

    如今的顾佑也不再如几个月前那么单纯了，对王羲之所讲之言，他没有任何好奇或者兴奋，反而更多是镇定。

    自仙会以来，他的表现放在正式弟子中也是出类拔萃的，所差的只是一个名分而已，若还不能题名阁中，反而是灵宝派的遗憾了。

    王羲之带着顾佑一路向东，来到那座在仙会时被顾佑望见的高楼，这里便是灵宝派弟子题名的凌虚阁，历年每个有正式名分的弟子都会在楼中登下自己的名字。

    顾佑跷足仰望着这座极为高耸的建筑：屋檐上的瓦片整体是绿色的，然而其上泛着绚烂的光彩，随着角度变换可以从中看出粉、红、橙、黄、蓝、紫等各种绮丽色泽；每一层的墙壁更是极其少见的紫色，质感之晶莹同他手中的银松剑相比也不遑多让了；檐下悬满金铃，有微风吹过便叮当作响，甚是悦耳。

    如果说皇宫或者三清殿还是人力所及的奇观，这座如此之高的巨楼，怕是其间难免有上天的鬼斧神工在内。

    走入楼中，顾佑看到墙壁上被划分出一道道格子，大部分上面都刻着一道道闪着金光的人名，但也有不少是空缺的，还有少数几个名字则已经黯淡，顾佑猜测那代表的是已经去世的弟子。

    他内心想也许自己的名字会被放到空缺的某个格子里，左右打量放到哪里比较合适。

    也许是看穿了顾佑内心想法，王羲之叫住了他：

    “你大概是在最底层找放名字的地方吧，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凌虚阁共有九九八十一层，每层收录什么弟子都是有说道的，最高一层记录历任掌门的亲传弟子，往下八层是各宫方丈所收弟子，再下方七十二层收录的就是普通弟子了。你作为贫道亲传弟子自是要上最顶层把名字记下的。”

    顾佑听着这番话，心里只觉得被泼了一头冷水，随之盯起手上的银松剑来。王羲之只一眼就看出他想要做什么，不过这时表情却轻松了不少：

    “把银松剑给贫道，你必须靠自己双腿一步步走上顶层，不能御剑或靠任何你掌握的仙法作弊，贫道会在顶层等着你！”

    “这——”顾佑终于按捺不住道。王羲之见此又恢复了严厉：

    “凌虚阁乃是在仙木基础上修成，而仙木也是有神通的，但凡登楼时弟子妄图施旁技以取巧，必会被识破，到时必会被发怒的仙木吞噬，彻底魂飞魄散！”

    “当然不足十二岁的入室弟子例外，可以在师父陪同下登楼，这是在仙木允许之下的。”

    顾佑过往听说司马芸拜入灵宝派是在十岁，想必是被王羲之亲自领到顶楼的，不然很难想象一个尚无仙法的瘦弱女孩是如何独自登上这八十一层高楼的情形。

    顾佑把银松剑交给王羲之，转身就想往楼梯去，王羲之却又一次叫住了他，手中则多了一个不大的玉瓶。“瓶中是蜂王蜜，素有滋补神效，修仙之人神志疲惫之时多服之，登楼之前可聊备一瓶。”

    王羲之把蜂王蜜递给顾佑，随即便飘然离去，顾佑则开始了他的漫漫登顶征程。

    他大步奔到楼梯口，满心以为能很容易上去，然而楼梯间相当狭窄，甚至无法容纳二人并行，台阶尤为陡峭，顾佑只能一步一阶缓慢往上踱步，同时还要留意头顶别被碰着。

    好在楼层不高，他抵达二层虽然比想的慢些，但还不至于算困难。

    二层的情形和一层区别并无太大，墙上仍是遍列弟子名讳，只是由于没有大门显得昏暗不少。顾佑对这些蝇头小字并不以为然，只是草草扫一眼就继续往上走去。

    走到四五层，不但四周景象几乎全无变化，他的头还被楼梯狠狠磕了一遭，烦躁之意开始在他心头浮动。他想起王羲之“使用左道旁技会被仙木识破”之话，也不知是否是掌门戏言，便想略运真气以验证之。

    当他刚开始运转经脉的时候，就有狂暴刺耳的“咔咔”声音不住传入他耳中，墙壁和地板上也突然伸出许多锐利的枝杈向他逐渐逼近。

    而第一滴真气从指尖冒出时，顾佑脚边的地板更是突然裂开，还没等他闪开，几根树藤就硬生生直接从他脚边冒出，缠住了他的左脚，将他直接绊倒在地，不过原本欲施放的真气在这么一摔后又重新流回体内。

    这时，他也看到树藤从脚上松开了，已经蔓延到距他相当近位置的枝杈也都陆续缩回，最终地板和墙壁陆续恢复原状。

    见识了这样一番惊魂后，顾佑彻底知道掌门所言非虚，他只能踏踏实实往上一步步攀登，而没有任何取巧的办法可以选。

    某种程度上，现下困在凌虚阁里的顾佑又回到了刚进入灵宝派的时候，除了那滴龙血的底子还在，其他方面跟无修为的凡人并无区别。

    十层左右，他感到了些许疲累感，可蜂王蜜是珍贵的药物，他不敢轻易服用。顾佑自忖当初龙血对他身体的改造可能还有点效果，能支撑他前进更多层，也决定先暂时不管，继续上行。

    走到快二十层——其时这时候他也算不出自己究竟身在哪一层了——的时候，他已经大口喘气，一步一顿。最终当他走到楼梯中间时脚底一滑，头上脚下地摔了下来，半晌无法爬起。

    疼痛让顾佑脑子更加清醒，尽管他已经疼到不敢动弹的程度，但听着心脏的搏动声，他知道掌门给的蜂王蜜可能要派上用场了。

    他咽咽唾沫，低头看手上的小玉瓶，承受着挪动胳膊带来的疼痛，最终拧开了瓶盖。

    顾佑张开嘴，一小滴蜂王蜜缓缓落入嘴中，随着蜂王蜜的滴入，前所未有的甘甜也从舌尖泛起，而当蜂王蜜逐渐融化时，他也感觉一股舒爽的感觉流遍全身，疲乏感在飞快地消失着，遍及肌肉的疼痛感更是消融于无形。

    不过饮下蜂王蜜后顾佑最重要感受的不是疲意消失或者全身舒适，而是玉瓶的容量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小上不少，刚才那一滴就占了至少四分之一。也就是他实际上只有四次机会，只有在累得难以支撑的时候才能使用。

    再往上他也难以准确估计自己身在哪层：每层楼都没有窗户，只能从屋脚透出少许光来，黑压压的楼梯间看上去几乎难以到顶，时不时便有计算重复，只得靠墙边重新回想。

    最终他的手上和衣服上都沾满了灰尘，脚上的鞋也磨破了。像是刻意难为他一样，楼梯不知不觉间也越来越难走了，台阶变得更陡更窄以至于难以下脚，几乎走个六七层就会摔倒一次。而“掌门等着我呢！”便是此时的他几乎唯一的心理支柱了。

    顾佑对每一层上所题密密麻麻的金字都已经司空见惯，有的层多些，有的层少些。也多少会夹着一些暗下去的名字，整体上并无什么规律。这些与昏暗房间所不甚协调的东西，甚至更让他觉得头晕眼花。

    尽管顾佑一直尽可能节省着喝，但能被手掌托住的小瓶容量终究有限，再加上之前他对楼层的估算失误，到第七十一层，随着最后一滴蜂王蜜在他使劲摇晃后缓缓流出，他已是再无补剂可用。

    喝下蜂王蜜带来的好处也越来越少，在无法依托仙法的情况下，即使他没有刻意加快脚步，这时也感到阵阵疲意。

    顾佑硬撑着走到七十二层，按自己的估算，现下应该早就超过八十层了，可目力所及还是那样的单调和昏暗，根本不像是抵达顶层的迹象。

    几近看不到希望的他也开始泄气了，找了处干爽点的地方倚墙坐下，呆滞地看着这没有光明的阁楼。

    顾佑不能下楼，尽管他暂时看不到出路，不知道前途何在，但已经走了这么多层，这时再想下楼也是一种挑战，且只会浪费时间。同时，喝光蜂王蜜的他发现，即使坐着也无法很快恢复体力，要想等到“身体恢复了”再往上走怕是会不知道等到何时。

    迷茫的他无意间把头转向楼梯方向，在楼梯的顶端是一片泛着金色的地方，同下方的晦暗对比鲜明，这意味着再往上走就能看见阳光！

    王羲之肯定在那个他也不知道长什么样的顶层等候已久，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果真当他登上新的一层时，情况突变，墙上不再划分格子，每个人名的字大了不少，也一下子变得稀疏起来，这里就是真正的第七十三层！

    这一层列的是历任“兑”宫方丈所收亲传弟子，寥寥数行一目了然，总数不及半百。被近乎搞得双眼酸痛的顾佑闭上眼睛缓了会，这之后才睁开眼睛端详墙上人名。这些人他并不认识，只是不知为何暗下去的名字竟占了接近五分之一。

    除此之外，从七十三层开始每层都多了道敞亮的落地窗，外头的阳光和新鲜空气可以不受阻拦地进入其中。已经被楼道的昏暗搞得多少有点双眼昏花的顾佑站在窗边，一连深呼吸几口。

    同房间的开阔明亮形成对比的是，每一层的楼梯却显得更为艰难了。

    台阶已是极大收窄，他只能踮着脚一步步往上走，更让人难受的是无论是台阶还是扶手，质感都在越发像自然中的树木。他再怎么尽力注意脚下，仍是在每层都几乎被绊着。

    为了避免跌落，他不得不紧握扶手，结果便是手被擦伤，仍无法避免走个三四层就会跌落一次。不过终点将至的前景已然明显，所以这些伤痛也不被他太放在心上了。

    代表“艮”、“震”、“巽”、“坎”、“兑”六宫的六层被他逐一攻克。在“艮”那一层，他更是看到了刘牢之的名字，字迹硕大粗犷，同刘牢之其人颇类。

    第七十九层对应的是“坤”宫亲传弟子，这一宫专收女弟子，墙上所题的名字稍多些。顾佑之前被疲累和伤痛折腾的不轻，在确定胜利在望的情况下他决定先不急于往上攀爬，而是先分出一些余裕到墙下一览这些女冠芳名。

    这些人名大部分他并不熟悉，不过他几乎第一眼就看到了谢道韫的名字，字迹也是如其人一般娟秀，其上闪着不强不弱的温婉辉光。

    凝视着这三个字，顾佑不禁触景生情，仙会中那抹桃红色又浮现在脑海当中。

    现下各方面都比谢道韫优越的司马芸很可能会属于他，得到王羲之亲手提携的他，假以时日修为远超王凝之也当不在话下，其他人看王谢二人或许还会觉得是神仙眷侣，但他按说已经无需有任何羡慕之意了。

    可就是这样，他还是觉得自己心中有一些空缺，似乎仍只有谢道韫能弥补——也许是因为他几乎没有稍微近一些的姐妹？

    接着是第八十层，也就是“乾”宫方丈的弟子，这一层总共只有二十多个人名，勉强有些耳熟的只有入了仙会十六强的张颢。

    对此，他倒也没多注意，毕竟再往前就是真正的顶层了，只要再加把劲，一切似乎都会不在话下。

    可当顾佑转身时，眼前的景象可谓直接在他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从八十楼到八十一楼的途径几乎无法被称为楼梯：眼前横着一道笔直往上的墙，墙的外观同粗糙的树皮无异，其上多有凸凹，或可借此勉强爬上去。

    疲惫至极的他已经没有力气抱怨，但同样也下不了往上爬的决心，直到一阵很轻的踱步声传入他耳中，他才在深呼吸后鼓足勇气，准备攀过这最后一个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