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南朝

第19章 孑然一身

    天时人事日相催。

    从落入这个时代的第一刻开始,为了活命,身体就像上紧了的发条,一刻都没有停下过,紧凑又紧张。

    王统从晋国公府回来后,身体即疲且乏,一下不慎,居然染了风寒,待病彻底好了之后,已是冬至时节。

    柳敬言卯时便催促陈叔宝起来沐浴更衣,指挥下面的人准备祭祀先祖的礼器和食物。

    “阿母,往年冬至也不见你如此,怎地今年就以礼法教训于我。”

    陈叔宝嘟嘟囔囔,一脸不满,埋怨自己母亲将他唤醒,这冬日寒冷,温暖的被窝可比祭祀之礼可爱得多。

    “今年比以往好过许多,自然要讲究一些,你乃南朝皇族,切不可事事将就。”

    “是。”

    托王统的福,晋国公府这段时间送来许多女婢奴仆,日用财货,柳敬言的日子也过得不似质人那般拮据了。

    陈叔宝自然也知其中变化离不开王统,又问:“阿母,听闻师父救了大冢宰,立了大功,那师父还会不会随我们回陈国?”

    柳敬言不紧不慢地道:“元秀,男儿志在立功名,于王郎而言,功名在周、在陈并无不同,吾等勿要强求才是。”

    “是,阿母。”

    这是陈叔宝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祭祖,在柳敬言一丝不苟地教导下,颇为认真地执行着各种礼仪。

    王统站在廊道尽头,远远地看着这对母子。

    柳敬言今日穿上了她最喜的窄袖紧身襦袄,衣身部分紧身合体,将胸前丰盈凸显无疑,宽松的多折裥裙将腰间衬得盈盈一握,偏偏那讨厌的裘皮披风左右摆动,令那美妙风景只能若隐若现,好不可惜。

    “统,你又在窥觑王妃。”

    窦苟不知何时出现在王统身后。

    王统脸色不虞,“莫要胡言乱语。”

    “好,好,不说,不过那大冢宰也真是的,你救了他的命,还救了他家女儿的命,也不给你封赏个一官半职。”

    “吾等能捡回一条命已算不错,知足罢!”

    窦苟想起那尸蛊,也是后怕不已,“这群贼人,怎地这般阴毒,据说秋官府在千佛寺还找到了数十具女尸。”

    王统面无表情道:“权力斗争下,是普通百姓的累累白骨,若不是吾等自救,这数十具尸体中必有你我。”

    窦苟对王统的话深以为然,稍稍点头,又说道:“冬至大如年,人人皆可从乐五日,那行刑官为了过节气,前两日日夜赶工,终于将千佛寺里近百和尚枭首示众,几个首犯也被车裂于东市,现在一进东市的门便可闻到冲天血腥气。”

    王统叹道:“权臣一怒,血流成河,对了,那若干氏呢?”

    “据说在千佛寺自缢死了。”

    王统叹了口气,乱世荒唐多,生于乱世,或许上一秒还是英雄,下一秒就以惨死终结。强如宇文护,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最后还不是差点把自己玩死了。

    “不管怎么说,这次大冢宰还算仁厚,并无诛连拓跋氏族人。对了,怎么不见岺公?”

    窦苟道:“一早便到马厩喂马去了。”

    王统摇头笑道:“他就是好马事,吾等也去瞧瞧。”

    两人如此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东边绕过游廊走向后院马厩。

    到了二进院,远远便看到甘酿端着碗药从西面游廊过来,王统脖子一缩,掉头就走。

    “王郎,你别走!”

    此时的王统像极了不读书偷跑去骑马被柳敬言发现的陈叔宝,一脸的苦相。

    待甘酿走近,王统苦着脸道:“阿酿,我身体已无碍,不用吃药了罢。”

    “你寒气入体,阳气受损,自是要补回来的,你放心,今日这剂药不苦。”

    苦是不苦,可那股味儿跟潲水似的,王统现在光想到就想吐。

    窦苟在一旁佯怒道:“统,甘小娘未随甘神医去齐国,特意留在长安,还不是为了照顾你,别不识好歹。”

    甘娘脸色微红,白了窦苟一眼,“莫胡说,我留在此处是要跟他学那急救之法。”说完,又对窦苟威胁道:“你要不要来一碗。”

    窦苟吓得连连摆手求饶,尸蛊刚驱除那几日,他喝那苦药也是喝怕了。

    甘酿见王统又想借故遁走,急道:“今天莫跑了,我去给你加些红糖,保证不苦。”

    “你有红糖?”

    王统想起今日就是冬至,冬至时节怎么能少得了红薯糖水?这可勾起了王统的馋虫。

    “当然有,红糖可补中缓急,化瘀生津……”

    不等甘酿说完,王统又问:“那可有红薯?”

    甘酿看看王统,又看看窦苟,“红薯是何物?”

    王统这才想起,红薯是北美泊来品,这会儿估计还没这玩意儿。

    “糯米粉、芝麻总有吧?”

    “你说的可是糯稻粉和胡麻?厨房里便有。”

    甘酿聪慧,又博览群书,一听便猜到王统要的是什么。

    “走,厨房看看去。”

    王统转身便往厨房走。

    “诶,你先把药喝了。”

    ~~

    厨房里的喧闹之声把柳敬言和陈叔宝引来了。

    看着王统变戏法似的将红糖芝麻陷揉进一团团精致的糯米面团中,柳敬言的贴身婢女青兰嘴快问了出来。

    “王郎做的是什么,如此精巧。”

    “汤圆。”

    王统抬头,正好看见柳敬言笑盈盈地看着他。

    这冬日里难得和煦的阳光流连于她的脸上,将她的娇艳与柔媚映衬得惊心动魄。

    或是王统看的时间有些久,柳敬言脸色微红,低头将发丝往耳后捋。

    甘酿往两人中间一站,挡住王统视线,说道:“王郎教我捏圆。”

    王统回过神来,暗啐自己最近看向柳敬言的目光怎么越来越肆无忌惮,一定是甘酿那些补阳气的苦药在作祟。

    众人围在厨房里,不一会儿便将扁的圆的汤圆从滚烫的姜汤水捞入青陶碗中。

    “怎么样?”

    “好吃!”

    “太好吃了!”

    柳敬言尝过之后,回味良久,看向王统问道:“此物为何叫汤圆?”

    王统道:“意为团圆,此时节吃最好不过。”

    团圆……

    对柳敬言来说,的确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感觉了。

    这时,门房来报。

    “王郎,甘小娘,大冢宰府上来人,说大冢宰要见你们。”

    在场有几人知道内情的,纷纷看向王统。

    ~~

    叱罗协一早便到了大冢宰府。

    这时节,人人都在沐休,如他一般勤勉的确实不多。

    他躬身呈上案卷后,在书房案桌下首站定。

    宇文护看过案卷,问道:“这么说,乌丸辊与乌丸轨并无关系?”

    “回禀大冢宰,暂时没有证据证明乌丸轨与尸蛊案有关。”叱罗协继续道:“我已让人调阅近两年乌丸轨府内新进和减少的官奴数目及奴籍,以及乌丸族人身份,明面上查不出有何问题。”

    宇文护“哼”了一声道:“如若乌丸辊真是为乌丸轨做事,想必也不至于这么不干净,弥罗突可比陀罗尼要谨慎得多。”

    “应是如此,乌丸轨自迁前侍下士,做事愈加妥帖,几无纰漏,为皇上所喜。”叱罗协附和道,顿了顿,又道:“说起此事,我想起皇上近来多次提到希望让宇文孝伯入朝侍奉读书,想为他谋一个右侍上士的差事。”

    “侍奉读书?不是已经有一个乌丸轨了吗?”

    宇文护揉了揉眉心,语气略带怒气。

    或许是刚刚中过剧毒,身体遭受重创,此时的宇文护表现得疑心极重。

    “皇上想……”叱罗协刚开口便被宇文护抬手制止。

    祢罗突想什么他自然知道。

    祢罗突不过想夺回宿卫的控制权,以求自保。为此,祢罗突已经给出了政治筹码,就是下诏他为都督中外诸军事,令五府总于天官,以此表示对他摄政专权的支持。

    皇帝已经成年,他再摄政本就于理不通,于法不容。

    而如今弥罗突公开表示支持他摄政,可以说是为他自己解决了合法性问题,也缓解了他连弑三帝带来的政治压力。

    右侍上士,不过是负责皇帝寝宫安全的正三命小官,权力也很有限。

    他实在没必要为此将弥罗突逼得太紧,要真是鱼死网破,难不成还要弑杀第四个皇帝?

    那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宇文孝伯与弥罗突同日出生,为太祖所喜爱,自小便将他抚养在家中,他与弥罗突一起长大,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就让他任右侍上士,侍奉弥罗突读书吧。”

    此时,管事到了书房外,禀道:“大冢宰,王统到了。”

    叱罗协转过头去,见王统步入书房,面上露出不喜之色。

    王统向宇文护行了揖礼。

    “大冢宰。”

    宇文护挥了挥手,让叱罗协先退了下去。

    “这次你做得很好。”

    宇文护惜字如金,但王统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统此次深陷此大案,虽然侥幸查到了千佛寺,却险些沦为帮凶,如若不是大冢宰天神护佑,统难辞其咎。”

    王统不是故意作谦,而是在推脱,对宇文护的授官,为宇文护卖命,他内心是拒绝的,如果有得选,他宁愿选宇文邕。

    “行了,废话少说,说罢,你想要什么封赏?”

    王统心知宇文护一定已经有了安排,问自己只不过是想试探他。

    让他放柳敬言母子和自己回南陈?

    自己是绝对不能说的。

    宇文护是一个成熟老练的政治家,即便自己救过他一命,在他眼中,也不足以让他放弃陈朝宗室这块政治筹码。

    不过,可以先试探。

    “大冢宰可否放我归南朝与家人团聚?”

    宇文护像是听了个笑话一般,哈哈大笑。

    “王统,你是沙羡县人,父母兄妹皆死于战乱,你何来家人团聚?”

    这还是王统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听到自己在这个时代家里的情况。

    原来自己早已孑然一身。

    “你啊,已经无家可归,现在我给你一个官身,你再去找一个父辈,带上聘礼到我府上提亲。”

    宇文护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将还在为自己家事感怀的王统震醒。

    什么?提什么亲?宇文护要招我做婿?

    见王统犹在发愣,宇文护有些不悦,拧着眉问:“怎么?你不愿?”

    王统迅速从短暂的错愕中回过神来,却不敢推脱,忙高声道:“谢大冢宰恩典。”

    或许是精力不济,宇文护没跟他说太多,甚至连给他什么官身,要他做些什么,娶哪个女儿,都没说。

    魂不守舍地走出大冢宰府,王统在府门口遇到了甘酿。

    “恭喜你了王郎,马上就是大冢宰的乘龙快婿了。”甘酿或许从文氏那里知道了,脸色幽怨,丢下一句便自顾自地往府外走。

    王统苦笑一声,疾步跟上,反问道:“那你呢?夫人许你什么了?”

    “让我到府上做医官,我不愿。”

    “为何?你一介女子,在晋国公府做医官总好过跟着你阿父在外奔波。”

    甘酿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欲说些什么,可跟在后面的王统来不及刹住步伐,温香软玉撞了个满怀,入手处皆是柔软丰盈。

    甘酿惊呼一声,赶紧后退,却又绊到石阶,往后倒去。

    王统赶紧伸手把甘酿揽入怀中。

    甘酿脸色微红,轻轻推开王统,连带着说话都轻了些。

    “女子又如何,女子就不能悬壶济世?我就不愿待在这深府之中。”

    王统回头看了看晋国公府。

    是啊,这晋国公府的门,入了就不易出了。

    两人上了马车,一路无话,回到始质府时已过了晚膳时间。

    “汤圆很受欢迎呢,一颗都没剩下。”甘酿喜欢甜食,见没了汤圆,似乎也没什么胃口,径直回房了。

    王统看着胡饼和炙羊肉,也是一阵腻歪,寻思着是不是要开发点新菜了。

    第二日,夏官府的任命便到了。

    政令皆出于晋国公府,虽然晋国公府长史叱罗协对王统偏见颇深,可办起公事来效率却并不慢,这也是宇文护用他用得舒心的原因。

    来的是吏部下大夫,叫皇甫谅,带着几个小吏搬来了不少东西。

    “恭喜王将军,此次是大冢宰亲令,铨授左侍上士,上值所需皆在此,因为是实缺,还请王大人尽快前往禁军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