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录之往生

第四章、锦荣

    范锦荣怎么也没想到,这看似民风淳朴的小镇,还能有人偷……不对,几乎是明抢了。

    那偷荷包的贼跑得飞快,原以为追不回来的。

    正要作罢时,却听迎面走来的路人交谈,说前面突然从斜刺里飞出来一个女侠,三下两下便制服了那个小贼。

    还有一个中年早秃的大叔指着自己脑门儿上的红印子,一边雄赳赳气昂昂地走着,一边炫耀似的大声说道:

    “呸!什么斜刺里飞出来的,明明是撑着俺的天灵盖儿出去的!嘿嘿嘿嘿,哎------要俺说,这找回了东西,也有俺的一份功劳吧!”

    范锦荣跟丫头绯儿听得面面相觑,正吃惊间,已经走到了一处略微清净些的地方。

    这应当是迷榖街的尽头。一棵拏云攫石的参天古树屹立于此,在沉沉夜幕中,看着格外苍劲。

    不远处的几家茶坊静悄悄的,黑着灯。

    此时此刻,掌柜的估计都正在镇中心撒丫子闹腾呢。只剩下鳞次栉比的古旧房舍淹浸于百步外稠浓的夜色中,朦朦胧胧,也看不真切。

    而眼前,一盏温暖明亮的大红灯笼高悬在枝丫上,在昏暗树影中不多不少地照出一方丈的通明。

    通明之中,亭亭侧立着一个耀如春华的少女。

    蔺安穿着一身束袖茜裙站在树下,发间似是随意地簪了根光滑的坠珠木簪,发丝也被灯火的暖光镀上了一层金黄。夜风拂来,珠缨炫转,星宿摇落,俏丽若三春之桃。

    凛凛寒夜里,一袭红裙的她就像一簇赤色火苗一样生动而耀眼。

    绝对的光明。

    她手上把玩着一个小巧玲珑的荷包,正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听见动静,于是眼波微动,转身看了过来。

    “咳……你……们丢的?”

    听她发问,绯儿赶忙上前一步,欢欢喜喜地把荷包接了过去:“是呢!多谢女侠!”

    得到这样的回答后,蔺安方才明媚一笑:“女侠不敢当,举手之劳嘛。”

    这时,一直安安静静的范锦荣也向着蔺安曲了曲膝,开口柔声道:“亏得姑娘仗义相助,锦荣在此谢过了。”

    蔺安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自称“锦荣”的小姐,看见她缃色袄子上还拿金丝线绣了一小幅精巧的《霜叶知秋图》,与荷包上的枫叶正是相同的针法。

    蔺安眼睛毒,马上意识到这样精细的织金锦,江东并不常见,就是在盛产织金锦的北境,也应是一等一的做工。

    难怪是那荷包的主人,不仅举止得体,打扮更是堪称华贵,一看就知道,这肯定是外地哪个富户财主或是达官贵人家的千金。

    虽说这穿金戴银的审美很令蔺安无语,但是,

    有钱人!!!

    蔺安不禁想起自己因为穷而无法多拥有一条的喜鹊镇特色烤甜鱼,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她张了张嘴,刚打算再说些客套话,却忽然听得身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姑------娘------!!!”

    那凄厉异常的声音穿透了小镇的夜色,直直戳在了蔺安的后脑勺上。

    女孩的眼神玄妙地闪了闪,僵硬地转过了身,果然不出所料地看见“丧家之半夏”正痛哭流涕地向她奔过来。

    ……

    半个时辰后,范锦荣领着绯儿推开了客栈的大门。

    客栈门口没有掌灯,月光也不甚明亮,范锦荣的身影隐没于暗沉的夜色之中,安静而无聊。

    将要进屋时,却又忍不住回身对门外看了一眼。

    不远处,巍峨险峻的天虞群山刀锋般耸立在小镇的边界,在茫茫的夜色中只剩下黑漆漆的高大剪影,像是小镇的守护者,却又透着一股高不可攀的冷意,令人望而生畏。

    “……小姐?”

    浓墨铺就远山,鼎沸人声渐渐散去后,似乎能听到一丝山中风过林叶的声音。范锦荣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而此刻,蔺安和半夏正捧着好不容易买来的青瓷碗,急匆匆地走在山道上。

    “要买碗你不早来跟我说,这除夕夜里哪还有做生意的!”

    “苍天明鉴!我一早就下山了!还不是姑娘你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在集市上找了一天都没找着你。一直到散集了,听见有人捉贼我才找来的。”

    “嚯!那还是我的错了是吧?!”

    “那我的错------?”半夏委委屈屈地拉长了声线。

    “当然是你的错!这不是你自己闯的祸么?!”十一姑娘一锤定音,“何况你早些来,我说不定也还有几个余钱,不至于最后要人家范小姐付账。”

    “哎呀姑娘,你帮那个范小姐抢回了荷包,她替我们买几个碗怎么了。

    “而且人家一看就跟你不一样,肯定不是缺这点碗钱的人。”

    蔺安听半夏这么说,眼前闪过浇酱淋汁的烤甜鱼,心里一阵绞痛:“什么叫一看就跟我不一样,我脸上写着穷字了吗!”

    两个人就这么一路吵吵闹闹,终于在金婶开饭前一刻赶回了休与院。

    凶悍的厨娘骂骂咧咧地去揪半夏的耳朵,蔺忱在她身后,冲蔺安狡黠地眨了眨眼。

    年夜宴时,门外就开始飘雪。等饭毕,雪势已大,屋顶上都落白了。

    蔺忱裹着厚厚的羊毛毯,拥着炭盆,倚着门框坐在门槛上。

    休与院第一进屋子的地基起在极高处,长长的青石阶就从院前曲曲折折地排下去,一直排到草木深茂处,隐进丛绿里。

    蔺忱在院里住时,就喜欢坐在门口,目光追随着蜿蜒的石阶一路往下。直到石阶被林木彻底挡住,他的视线才收回来。

    四季蹁跹而过,草木时密时疏,他眼中可见的石阶也就时短时长。

    一年一年,都在这样的平静中重复循环着过去,时光的流逝,似乎只以那石阶作为参照。

    偶尔,也会有人从阶下拾级而上,一级一级地走到蔺忱面前。

    有时是沉稳蕴藉的蔺衡,

    有时是精神矍铄的葛伯,

    也有时是一步三跳的蔺安……

    “范锦荣?”

    “对。九哥,我听这名字,怎么觉得特别耳熟呢?”蔺安一屁股在蔺忱身边坐了下来。

    “呵呵……是令丘范家的千金呐。”

    “令丘范家?啊……就是北疆令丘城的那个范家?”蔺安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我说呢。范、锦、荣,”她一字一字地念道,“她还跟咱们二哥有婚约来着?”

    “嗯。”

    “哦------那这时候,她怎么不在令丘过年,反而跑我们这儿来了?来找二哥?”

    “不知道,但总不会是来拜年的吧。毕竟山中从来没有过年的习惯。”蔺忱紧了紧身上的毯子,又伸出手去摸了摸蔺安的发顶。

    “那她一定是老天专门派给我付碗钱的。”蔺安偏开头。

    “你这丫头,”蔺忱莞尔,把手收了回来,“说起来,这几个碗不便宜吧?”

    “确实不便宜,不过人大小姐家大业大,也不差这几个钱吧。”蔺安撇撇嘴,“倒是那个抢钱的……像是特别缺钱。”

    蔺忱皱了皱眉头:“嗯……你刚刚说,那贼身手不错?”

    “还可以吧,也不经打。”蔺安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而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正色,“就是……”

    “嗯?”蔺忱扬了扬眉毛。

    “那个人步法很特别,估计不是普通人,也不知道师承何门何派。”

    “那,那个荷包有什么不一般么?”

    “也没有吧,”蔺安歪了歪脑袋,仔细想了想,“我看了,那个荷包除了特别漂亮以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

    她眼珠一转,又道:“九哥你……很关心这事?”

    “随口一问罢了,那毕竟是我们未来的二嫂嫂。”蔺忱的眼神慢慢放空,不再言语。

    蔺安却不感兴趣,自顾自地回了后屋。

    注意到妹妹离开,蔺忱才看着纷飞白雪中冷清的石阶路,在一片冷寂之中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沿着石阶,金婶奇思妙想地在每根望柱上都挂了一盏红彤彤的灯笼,此时灯身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

    烛火的光透过红纱深深浅浅地映在雪地上,又折射进旁边的树丛中,显得意外的梦幻而虚无。

    轻飘飘的,什么都是轻飘飘的。

    葛伯这时从屏风后转出来,照例捧了盏热茶递到蔺忱手里。

    他仔细瞧了瞧蔺忱的脸色,犹豫着开口道:“公子这一天都没什么精神,早些休息吧?”

    蔺忱接了茶盏,掀了掀杯盖,随着热气缭绕而起,一股清苦之气也顿时溢了出来,一下子盖过了焚香的味道。

    他像猫一样满足地在茶香中眯起了眼睛:

    “还不困,现在精神反而好了。葛叔说吧。”

    其实范家人刚到喜鹊镇,蔺忱就感知到了。

    没办法,他们实在是太招摇了。

    一群北疆修士大摇大摆地到了天虞山脚下,灵气逼人了都。若是蔺忱还毫无察觉,那他这个以感知见长的首座司灵师也可以退位让贤了。

    所以,他昨日就让葛伯打着去看望蔺七公子的名义顺便偷偷下山去查探。老人在喜鹊镇尽心守了一夜,今天早晨才急急赶回来。

    回来后,他看蔺忱精神不好,也不敢多言。这时候听蔺忱这么说了,他才斟酌着回答到:

    “人下榻在东篱客栈,是把整个客栈都包下来了。除了范老城主和范小姐,就只有一个贴身丫鬟、一个近侍和几个挑行李的小厮跟着……

    “那几个人进进出出的忙活,热闹了好半天呢。老奴瞧着,像是准备要拜访谁。不过四更天后,就不见动静了,许是安排好了。”

    蔺忱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眼里忍不住露出些笑意:“东篱客栈啊,那可是喜鹊镇最会宰人的店了,果然大手笔。”

    “可也是最好的客栈啊。”葛伯附和着笑道。

    “嗯,是范家的做派。”蔺忱又点点头,撑着门板要站起来,葛伯急忙去扶。

    “对了,七哥还好吧。”

    “七公子好着呢,老奴临走时,他还非塞了一盒香料跟一盒灯芯糕,要我带回来给公子你。不过他忙碌得很,不知道初几能回来。”

    “嗯,”蔺忱揉了揉太阳穴,“又是助眠的香料?”

    “是,已经燃上了。”

    “七哥费心了。那我也早些睡吧,劳葛叔去跟金婶说一声,我可就不陪着大家守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