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录之往生

第二十五章、司灵

    风折竹接口道:“那个被囚之人是何时死去的,还有,为何此事在尘封了十五年之后,突然被一场鬼火重提?”

    那人若是早已亡故,便断无十五年之后才化灵报仇的说法。十五年都够她走一遭轮回了,此时才现世,多半是被有心之人强行召出来的,而且之前也是被人硬生生地拦在了往生路上。

    真是造孽,拦别人的往生路可是极重的业障。风折竹摇摇头。

    若是刚刚去世……难道是江家倾覆时,被救出来了?

    风折竹下意识地又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不会有这么简单的。何况那被囚禁的女子,似乎还和司灵道有点联系。

    “对了,”趁着正午稍和暖些,她索性陪着蔺忱在院里散心,“北冥说,他混乱间打了那刺客一掌,只可惜最后还是让他给跑了。不过下次若是再见,必定能认出来。”

    蔺忱沉默地点点头。北冥泱出身昆仑雪原,道心坚凛,所修道法也都是走的极寒的路子。那刺客若是真结结实实挨了他一掌,必定伤得不轻,且寒冻难解,一定会在身上留下痕迹。甚至,短期内他所到之处,都会染上冰寒之意。

    更何况北冥泱已经开始尝试搜寻他了,如此,倒也不担心他能跑到哪里去。

    “回来的时候我还去找了那个老家伙,早没影了。”风折竹嗤笑,“不知道是哪个吃饱了撑的,给咱们摆了这一道,跟这鬼火是同伙?”

    蔺忱依旧沉默地点点头,示意她注意台阶。

    “如今可谓是我们在明,他们在暗。那鬼火神出鬼没,实在不好防备。”风折竹跳了两步跃进回廊下的荫蔽里,“不过这样也好。就怕它此番受了挫,就此不上门了,那咱们可就抓瞎了。”

    “不会的,它一定会再来。”蔺忱笃定,“怨气太重——范锦荣不死,此怨不解。”

    “那你有什么打算?”

    “凡遇怨灵,化解其上。这是规矩。”蔺忱看看自己的手,轻声道,“鬼火是她怨念所结,我会尝试以此为媒介超度她。”

    “若是不成呢?”

    “那就散灵。”

    风折竹闻言一愣,却不说话了。

    司灵之道,因其诡谲强悍,立派之初,其实广受诟病。世人恐惧也好,唾弃也罢,总之都站在其对立面上。

    然而,天道大约从来不会把任何一类人放到绝对的死境。千百年过去,司灵师在重重围剿下,并没有就此消失。反而,由于他们通达死生之界的能力,他们的地位愈发尊崇。

    天虞山,是其中翘楚。

    人总难免对未知格外敬畏,活人遍历人间却不能渡忘川,死人横行地府却难回阳世,唯有司灵师不受阴阳阻碍,可谓两边讨巧。

    何况天虞山的司灵师一向避世而居,不入江湖纷争,却又有求必应,常常周济世人……这些年,这一脉修士逐渐为玄门百道共同尊敬,的确也有它的道理。

    不过“散灵”二字,到底是有些杀伤力,风折竹听蔺忱轻描淡写,不免有些在意。

    不论那亡魂是谁,她也是生前过得恁般辛苦,死后才怀怨难消。若是就这么散了她,便是连轮回的机会都不给她了。

    怎么说,也不能算是个好结果。可她又何来立场对蔺忱指手画脚。

    风折竹不禁有些忧愁:“如此,倒也是个不错的法子。蔺公子自行把握就是。”

    没想到蔺忱反而略微不解地看了她一眼,黛色浓眉微微拧起来:“散灵这种事损人不利已,算什么好法子?你放心,我若是还有半分别的办法,都不会走这一步。”

    “在司灵师眼里,这也不算好法子?”

    此话一出,蔺忱对风折竹的心思洞若观火。

    于是怔了怔,叹了口气。

    “死生由己,蔺某岂敢擅断人之生死?”年轻的法师看似无谓地笑笑,眉间却悄悄停住一片灰暗的薄云,“我若要超度亡灵,是拿气血抵的;若散他人之灵……也是要拿自己的寿元换的。”

    风折竹闻言一下子掀起眼睫,略略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代价?”

    “世间命理公正,得失有道,怎会令强弱失衡?那不是乱了套了么。”蔺忱带着淡淡的笑容,从容解释道,“从来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不需要代价的。”

    尤其司灵要付出的代价,几乎是不可控的。

    不论是引灵或是散灵,这样的术法,对于司灵师的伤害都是马上就会被置换出来。严重的情况下,司灵者可能前脚才将亡灵送走,后脚就殒身了——虽然少见,但这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伤身丧命,都不过轻易覆手之间。

    而且这种伤害,也没有办法被估量,更没有办法被预知。每散去一个灵魄,是要用修为来抵,还是要用命来抵;若要命的话,是要十年的寿命,还是全部的寿命,这一切在真正付出这份代价之前,都不得而知。

    是以,司灵师每一次动用司灵之术,都像极了一场赌博,压上自己全部的筹码,任凭天道随意抽取这份酬金。

    若真要论及立身之本……司灵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块伤人伤己的鸡肋而已。

    “我知道世人多半以为我们举世莫敌,但真正举世莫敌的,其实只是司灵之术,而并非司灵师……”蔺忱弯了弯眼睛,继续说下去,话间有些喟叹之意,可眼中一片澄澈,“相反,千百年以来,越是优秀的司灵师,倒越是容易早夭。我们只不过是司灵之道的承载者与牺牲者而已。”

    这就是代价。

    “所以啊风姑娘,我并没有半分轻贱这亡灵的意思,也不会随意屠杀的。”

    他波澜不惊地解释着,像是在解释一个最平平无奇的招式。可敏锐如风折竹,在她眼里,他言语中的失意,仍旧难以掩藏。

    天虞山一脉选择避世,并不仅仅是因为世道不容,而是真的不想入世啊。

    若能平平安安地与亲友共度一生,何苦去做那顶天立地震古烁今的孤家寡人呢?何况潦倒短命、空负其名。

    向来玄门修道,首要修的都是道心。道心淳厚,修炼的过程便出不了太大差错。至于所谓天道,对于修士来说只是种约束,是不可触碰,更不可逾越的“规矩”。

    然而司灵师修炼的路子素来是反着来的。

    他们知天命,但无法修得道心。修为像洪水一样寸寸见涨,人却早像被啃食一空的蚕茧,只余个洁白无瑕的皮囊。

    而就是这样荒唐的事情,竟也没有办法避免。

    毕竟司灵道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强大到即使需要承担极大的风险,即使命如流沙难握难留,也依旧会有源源不绝的修士冒死选择它。

    而于此道殒命的修士,也从来不在少数。

    会有人觉得这是不可理喻,但风折竹在江湖上风雨飘摇,看的无奈事无情事多了,虽然不认同,但也能理解些许。

    欲望和执念永远是一切罪孽的根源。

    每个人选择修习司灵道的理由或许各有不同,但欲望的本质,都是一样的。当这种欲望足够强烈,化作至死难消的心魔,性命作筹码的赌局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到底会付出什么,都是未知的东西。

    而至于身为司灵师的蔺忱,则更能明白其中的无计可施。

    他当年也是被蔺衡救到天虞山上的,上了山就拜了师,稀里糊涂地成了首座弟子。待看明了时,再要抽身离开,已是千万不能。

    该选择的时候他没选,那这一辈子大抵都没得选了。

    他低头看看指尖,能感受到满是沙砾的风不由分说地掠过。他想起他逝世五年的濛极师兄——

    几年前,溕极师兄跟着蔺衡游历途径令丘一带时,也曾遇上亡灵作怪,危害民生。蔺溕极当时万般无奈之下,便是以司灵之术,欲超度那亡魂。

    谁知反倒于吐息之间,抽干了自己的灵息。

    那也是个冬天,是十二月中万家灯火等着过年的时候。

    但蔺溕极却以身殉道,死在了归家的途中。

    这桩事情,直到如今都是蔺衡心中的隐痛。他孤身回来后在蔺老山主房前跪了四日三夜,高烧一场,亲手锁了蔺溕极的院门,从此深藏往事,再不许任何人提起。

    五载春秋倏忽而过,蔺忱还依稀记得,溕极师兄,是个很淡泊很淡泊、很潇洒很潇洒的人。

    他曾一壶浊酒便独坐至天明,蔺忱寻蔺安回家的时候就在溪边撞见过他好几次。

    河灯长宁,树影婆娑。他醉醺醺的,蹒跚着来揽蔺忱的肩膀。在月色下吐着酒气,笑嘻嘻地给蔺忱指路,说十一丫头又往哪片林子里去了,快追,快追。

    他也曾为了一幅没作完的丹青,闭了院门,师父叫他请安也不理。不顾蔺老山主的传唤符一道又一道地撞碎在房门上,他还兀自隔门招呼着院里的小仆再给他炒两个下酒小菜。

    他还在自己的房前屋后,种了大片大片的杓兰花。大家都道那杓兰生得蠢笨,颜色也俗气,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但溕极师兄就是很喜欢,喜欢得紧,喜欢得不得了。

    他不爱同蔺老山主身边的人应付,也不爱下山。闲着没事就爱侍弄自己那些杓兰,甚至时常在花期采下几枝,兴致勃勃地送人。

    溕极师兄和溕极师兄的花极不受师父待见,但在师兄弟中,他人缘却很好。许是他为人实在随和,交往也着实痛快,又不争不抢风轻云淡,就算不讨喜,也实在很难令人生厌。

    他是一个很难用“清高”或是“俗气”的标准去简单界定清楚的人,他架起船桨,似乎永远摇摆于这两者之间。

    便是休与院那般远僻的去处,他也愿时不时地来逛一逛。带着几枝杓兰,或是带壶酒,陪着蔺忱下棋。

    若是带了酒,又逢上蔺安在的话,便一定要哄她喝上一小口,看她被辣得咳嗽,就高兴大笑。但心里又牢牢记着蔺忱的身子不好,不许他沾一滴。

    对弈间一步走错了,是常常死皮赖脸地不认,转头却又能跟蔺安一本正经地讲授些什么“落子不悔”之类的道理,脸不红心不跳的,仿佛刚刚撒泼悔棋的另有其人。

    等送完杓兰花枝,又陪了几局棋,便一副立下汗马功劳的样子,死乞白赖地要蹭晚饭。扯着老大的嗓门,夸:

    “金婶做饭是一绝啊!”

    “吃一口能成仙!”

    这时候,他是毫不吝惜溢美之词,上天入地夸得厨娘恨不得摆出一百单八碟菜来招待他这“别具慧眼”的“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