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录之往生

第二十六章、远行

    蔺忱与蔺溕极的关系一直不错,可能是因为两个人外在的、相同的云淡风轻,平时侃天侃地,很是投缘。

    蔺忱终究是收敛的,他知道天虞山不需要锋芒太盛的弟子。至多是借病在亲近之人面前耍耍小脾气,都无伤大雅。

    而蔺溕极,却是无所顾忌的,灼热炽烈的,坚持要在乱局中辟出自己的一方净土。

    据说他修为不浅,但蔺忱从未见过他出手,也没听他谈论过哪怕一句关于司灵之术的话。

    印象里,他一直都在山上愤世嫉俗,却又坚定不移地混吃等死。

    直到昭和六年的冬天,他终于答应跟着蔺衡下山去游历。

    出发那天他应当是起了个高早,却不知怎么走得很迟,那时蔺衡都已经在湖那边候着了。

    蔺忱那天也起了个高早,独自一人在隘口处等着给他送行。

    等了很久很久,才见到他摇摇晃晃的熟悉身影在山石后面隐现。

    冬日里百草枯萎,更没有杓兰花。轻雪霏霏,山落薄白,蔺忱就穿了一件赤色大氅,举着楠竹伞,提了一壶老酒,静静地候在隘口桥头,候在一片积雪里,见他摇摇摆摆,渐渐走近。

    他上前去扶住蔺溕极时,便被一股直冲冲的酒气呛了鼻子。那酒气一如既往的浓烈而肆意,曾给这个严冬添了不少活气。

    蔺九公子无可奈何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葫芦,努力把伞往蔺溕极那边凑了凑:“六师兄,怎么大早上的就喝成这样?你这样,我可不敢把再这壶酒送给你了。别醉得不省人事,等会儿渡湖的时候从船上翻下去!”

    彼时他年纪尚小,身量也不够,只到蔺溕极肩膀的地方。为了把他的六师兄完整的笼在伞下,他只能踮着脚尖伸直了手臂,也站不太稳。

    蔺溕极却毫不在意地笑笑,照常用力一把揽过蔺忱。后者被他带得一个趔趄,伞上薄薄的一层积雪也被“悉悉索索”的震落了下来,白霰般散落在两人身边。

    蔺溕极弯下腰,神神秘秘地凑近蔺忱的耳畔,眯起眼睛,用气声说到:“我啊,千杯不坠!”

    蔺忱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推开蔺溕极微胖的脸盘子,道:“得了吧,天天喝得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还千杯不醉?!”

    蔺溕极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扶着蔺忱的肩膀直起身,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儿。又拿手背轻轻拍了拍蔺忱的脸,凑近了继续大着舌头正色道:“仄就是里不资道了,我酒量好着呢!增的没醉!”

    “行行行你没醉你没醉。”

    蔺忱不想和一个醉汉一般见识,只是用力扶着他,微微偏开脸去:“反正这壶酒你是别想了。”

    “哎呦——”蔺溕极忙伸手去够那酒葫芦,却被蔺忱灵活地躲开了,“小九,里不能这么不够意事啊。这酒里带都带来了,哪有让里再提回去的道理呢?”

    “没事,六哥,我不嫌麻烦。”蔺忱努力伸着手,感觉自己像一只蹬腿的青蛙,有点滑稽,“你这个样子还带上我的三世酿,二哥见了回头不得活剥了我。”

    “嗐!”蔺溕极听了,竟赌气般鼓着嘴,一把推开蔺忱的伞,不停地道:“没意事!没意事!”

    蔺忱无可奈何地从雪地里把伞捡回来,跟哄孩子似的劝他:“等你回来,我备好酒等你回来请你喝好吧?”

    “回来?呵!”蔺溕极却突然冷笑起来,眼神也突然变得阴鸷可怕。他一把扯住蔺忱的衣领,使了力气慢慢带到自己身边,又凑近蔺忱的脸,音量低了下去,像是在诉说什么秘密般,神神秘秘的,浓重的酒气全都喷在了蔺忱脸上,

    “我告诉你哦,我可不一定能回来了。”

    蔺忱艰难地憋着气,听得一愣,只顾下意识地回道:“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么?”蔺溕极露出一个阴寒狠决的笑容,“动用司灵之术,是会付出代价的——我这次下山是历练,可免不了要过这一关。不过运气好呢,还能留个全尸也说不定。”

    蔺忱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心里一惊,一时竟也没有意识到蔺溕极突然标准的发音。

    想不到他心里是这样想的。

    “司灵……确实是有代价的。不过要因此丧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否则这世间早就没有司灵师了。”

    蔺忱只能做出一副不大在意的样子,实则小心翼翼斟酌着字眼,企图劝慰他那醉师兄:“你不也修炼了这么多年了嘛。”

    谁知看蔺忱正经起来,蔺溕极却突然眉眼舒展,眸子又蓦地明朗起来,像突然飞进一只灯笼。他拍手笑弯了腰:“哈哈哈哈哈,我逗你呐哈哈哈哈,就下个山罢了,游山玩水,快活的很!”

    蔺忱一愣,悄悄舒了口气,顾不上恼火,也跟着笑起来:“师兄还拿我当几岁的小孩子逗呢,你真是喝多了。”

    “你够十五岁了吗?还不是个孩子!屁也不懂。”蔺溕极摆摆手,豪气万丈,“酒留着!我回来喝!”

    蔺忱替他打着伞,径直送到了渡口,两人一路无话。直到蔺溕极一只脚都踏上了船板时,却又一把拉住蔺忱,一言不发,只是把目光放在他脸上来来回回极认真地打量。

    蔺忱被他看得不自在,挣脱开去:“还有什么事,师兄?”

    “没啥。”蔺溕极微微一笑,又抓住蔺忱的手臂,凝视了半晌,没来由地突然说道,“小九啊,我跟你说,天虞山的弟子,早晚都得走这一遭,躲不掉的。”

    “我一直躲,一直躲不掉,一直躲……”

    他揪着蔺忱的衣袖,力气越来越大,声音也颤抖起来:“可我是真怕啊小九,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司灵之术有什么好的?”

    蔺忱皱皱眉头,知道他还是在耍酒疯,于是掰开他的手用力握住:“师兄,你真是醉了。这话也就让我听听,一会儿见到二哥,可千万,少说些胡话吧。”

    提到蔺衡,蔺溕极果然神情一冷,马上收敛了哭唧唧的表情,似乎是责怪蔺忱不领情,飞快地将手抽了回来:“我没醉!”

    “好好好是我言错。”蔺忱搀着他,心道醉汉就是醉汉,说话一点逻辑都不讲,想一出是一出,喜怒无常。

    看着他上了船,又收了伞替他放进船舱,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礼:“溕极师兄,一路珍重,留心早归。小九不再远送了。”

    蔺溕极一拂袖,大剌剌地在船头坐下了,依旧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头也没回:“行了行了你赶紧回吧,大冷天的。”

    蔺忱笑笑,又转身跟花白头发的船夫拱拱手:“老人家,湖面将结冰了,舟行不便,我师兄又醉了,劳您多加看顾。”

    老人是外地流落至此,被天虞山上人救下来的,后来就一直住在喜鹊镇上,在山下替天虞弟子摆渡。

    他认得两位公子,此时也好脾气地点了头,操着一口不知道哪里的乡音抑扬顿挫地道:“九公子便放心吧,俺老头子保管给六公子稳稳妥妥地送到对边儿!”

    蔺溕极又哈哈一笑,对那老船夫道:“您老都在天虞山脚下待了多少年了,怎么还一口乡谈!我乍一听都听不明白的。”却转头把船舱里的伞一把丢回了岸上,不容置疑道:“你自己带着回去,这雪看着该下大了。”

    蔺忱:“诶?师兄——”

    “行啦——咱二师兄那么周全的人还能忘了带伞?我蹭他的,你回去!”又转头催促道,“船家快走!快走!”

    船夫于是一篙子撑在岸上,那小舟便似一片孤叶一般,向湖心荡去。

    蔺忱眼看着舟行远了,雪天里再看不清,才又好气又好笑地把伞给捡了起来。

    又把酒葫芦提到面前晃了晃,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这酒回去再封起来,等溕极师兄回来再喝。不过,这期间可得防着蔺安再偷酒吃。那丫头,最近的酒量竟越来越好了,又愈发贪杯。

    他心里这么盘算着,和来时一样,举着伞,拎着葫芦,轻轻松松地往休与院走。

    松雪飘寒,岭云吹冻,可蔺忱穿得厚,又走了许多路,一时竟也不觉得冷,心里反倒热腾腾的。

    这么多年,六师兄难得下次山。想着要有一两个月没他闹腾了,蔺忱还真觉得有几分不习惯。

    飞雪千里,犹自在脑中漫不经心地想着,等溕极师兄回来了,定要再骗他说,自己偏没有打伞,偏顶着风雪回来的。幼稚地想着兄长又要气急败坏的模样,少年的心里还觉得有趣得很。

    等他回来,自己也要找机会悔两次棋。绝不再让着他了,要比他更不要脸些。

    等他回来,还得再问问他,杓兰养得恁般好,可有法子救救自己院里的桃树么?再不开花,蔺安气急了要砍树了。

    砍便砍了吧,蔺忱倒委实没什么,就是怕金婶心疼。便告诉他,他回来若还想吃金婶做的饭,就不能不管金婶最喜欢的桃树。

    蔺忱走在略略见白的山道上,心里还一直这样散漫地想着,细细地盘算着。

    走一步,想一步。

    想一步,笑一步。

    山路狭窄,两旁的苍竹被白雪压得微微弯了下来,有些凌乱地挡了路。蔺忱持伞经过,柔韧的竹枝轻轻扫过楠竹撑起的伞面,拨下些细腻的雪粉,落在身后的泥地里,悄无声息地化开。

    又落了些在他赤红的大氅上,渐渐地润湿。

    天地寂谧,唯有雪声淅淅沥沥悉悉索索的,萧瑟又温柔。

    他一颗心分了一半随两位师兄下了山,另一半飘飘荡荡回了休与院。

    雪弥雾漫,涧肃山寒,天地渐生晦暗。蔺忱独自走了小半个时辰,一抬头竟看见小小的蔺安提着盏彻亮的灯笼,候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有如极夜中的一方极昼。

    其实那时他们的关系还不算太亲近,但见到他,小丫头却仍然高高兴兴地挥挥手,略微拘谨道:“九哥——六师兄也走了?我刚送了我哥回来,见雪大了天暗——葛伯便叫我来接你。”

    蔺忱心如明镜:这大雪天,葛叔不会吩咐蔺安下山。多半是蔺安抢了葛叔的伞,非要自己来接他。于是眉眼缱绻,极温柔地笑了。于清雪朔风之中,不带半分寒意。

    烛影隔着雪纸摇曳,灯光轻易便穿透了雪雾,他快走几步到她身边。

    一地暖黄,一地光明。

    如今数载已过,他再回想起来,仍发觉那一天真是很高兴的。雪自顾自下着,漫山遍野的,入眼也都是干净温柔。

    休与院里照例在准备过年了,算着,等二位师兄回来,大约恰好能赶上年夜饭。

    整个天虞山,大概就只有他们休与院会正儿八经过年。

    金婶也欢欢喜喜的,惦记着年初埋在桃树下的三世酿。这酒蔺忱是碰不得了,蔺衡也嫌酸涩,但那是蔺溕极很喜欢的。

    那时候又怎知,溕极师兄会回不来呢。

    蔺忱不明白,怎么死生之事,竟也能轻易便一语成谶。他醉时大着舌头说他回不来了,竟就真的没再回来。

    他没料到,二哥司灵多少年也没出过意外,溕极师兄怎么才下山就出了事。

    未免荒唐,荒唐得令人一时不能相信。可是又无法反驳,司灵,本来就是赌命。溕极师兄的命不好,赌丢了,怨不得人。

    后来蔺忱在蔺衡高烧时领着蔺安去看他,蔺衡正瞧着床前的三世酿发呆,像瞧见蔺溕极的影子。一见他们,便激动起来,拉着蔺忱的手,发白的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还是落下泪来。

    “小九,”他说,“我把溕极给丢了。”

    蔺忱失魂落魄地愣在那里,没顾上拢住蔺衡汗湿的手。

    就是从那时起,蔺衡再不唤他阿忱了。就连对蔺安,也不再总一口一个小安、小妹。

    天虞山再也没有杓兰花。

    一时恍惚。

    便时过了,也境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