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录之往生

第二十八章、焚尸

    范家宅院里,蔺安一把拽起范锦荣,都有些被气笑了:“范小姐,你好歹也是个修道的,至于这么离谱?”

    范锦荣却不管自己是个凡人还是修士,被蔺安提溜着后衣领勉强站住,仍旧腿抖得像筛糠。

    北疆人大多都生得人高马大,况且两人的年纪摆在那儿,蔺安的身量比起范锦荣还是要娇小一些。而范锦荣此时腿上使不出一点力气,全靠蔺安从后面半提半托地支撑着,不敢不用力又不敢太用力,吃力得紧。

    蔺安撑了好一阵,范锦荣也没有振作一点的打算,仍旧像条没骨头的蛆一样赖在她身上。后来实在是失了耐心,心头便霎时火起。于是手上一使劲,一把把这位未来的二嫂嫂给推到了地上。

    范锦荣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身边的人也没敢扶。她一脸茫然地抬头看向蔺安。

    “看我做什么?!”蔺安瞪起眼睛,“不就是鬼火么,你至于怕成这样?!”

    谁知听到“鬼火”二字,范锦荣马上又惊恐地缩了缩肩膀,木然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惊弓之鸟般的表情。

    蔺安:“……”

    看起来那么长一句话,她只听到了“鬼火”这两个字,就又吓得六神无主了。

    蔺安束手无策。

    这个范锦荣,被鬼火烧了两次之后——其实连根头发也没烧着——就跟失了魂一样,蔺安百般不解,这修道世家的大小姐,又是仙怪窝里长大的,对于妖魔鬼怪哪里来的这样深重的恐惧?

    不像是惧怕鬼火本身,就一定是惧怕鬼火背后的东西。

    底气不足,恐惧势必被放大。

    她突然想起风折竹那天对范锦荣说的话。

    “……”

    “范小姐,”蔺安蹲到范锦荣面前,尽量学着风折竹当时的语调,“你看,这鬼火的主人好凶啊,是不是……来找你寻仇的啊。”

    范锦荣闻言似是被噎了一下,猛地抬头,不敢置信般,目不转睛地瞪着蔺安看了许久,才抖着嗓音挤出两个字:“胡说。”

    蔺安马上灵活地翻了个白眼回应她:“我信你个鬼。”

    她大大咧咧地直言不讳:“是寻仇的也没什么大不了嘛,修道的哪有几个不结仇的。”

    范锦荣:“就是胡说……我父亲,从不与人结怨。”

    蔺安:“真的从不与人结怨啊?那他现在怎么躺在棺材里,外焦里糊的?”

    “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你哦。”

    范锦荣听了猛地抬头,眼中立刻雾气弥漫。

    “……”

    “好好好,你们一家子都是大好人,大、善、人。”蔺安见她竟然快哭出来,只得又好气又好笑地把她拉起来,嘴里却还不忘揶揄道。

    “我们家得罪谁了?我们家一直积善行德,我……”范锦荣瘪瘪嘴,委屈得要命。而见蔺安脸色稍缓,侍女也在一旁怯生生地开口:“城主和小姐平日里一直乐善好施,这什么鬼火,怎么能好端端地便这样欺负人啊。”

    “欺负人?”蔺安鄙夷地扬了扬眉毛,“鬼火是死人怨气所化。怨灵而已嘛,又没有多少自己的意识的——范小姐若是执意认为它是在无故欺负你找你的麻烦……”

    那些死后灵智涣散的怨鬼虽然残忍到了极致,却也天真到了极致。离往生之路只差一步,生前种种俱已涣然冰释,他们往往没那么多复杂的心思。

    继续留在这世上,也只是因为怨恨实在难解,所以有仇寻仇罢了。

    其实很多怨灵寻仇寻到最后,都忘了自己的仇恨到底是什么。记得的,留下的,只是一种经久不泯的情绪罢了。这样的怨灵,会算计人?

    人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不能问心无愧,便妄图以己之罪抹杀他人之善,是绝大多数俗世人的通病。

    蔺安不自然地端着架子,上下打量着范锦荣,只道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十分不屑。

    话说回来,眼下便只有两个可能了:要么这鬼火的主人不是恶鬼,是有人暗箱操作;或者范家人,心中有鬼。

    当然,也许这两个可能,本就是一种可能。

    她飞快地在心头思虑定,正打算再套套范锦荣的话,就听得背后一道惊雷平地炸起:

    “范小姐!”

    “北冥泱?!”蔺安一个哆嗦,“你不是去查那刺客了吗?”

    的确,他这一整天都在勤勤恳恳地查探那刺客的踪迹,不吃不喝不睡,十分用功。

    虽然并没有找到。

    太轴了啊,北冥公子,你简直太轴了。蔺安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简直要扼腕叹息,又觉得这人的性格实在好玩。

    而北冥泱没有看蔺安,只是咬着牙死死地盯着范锦荣,眼神中消散了初时的疏离之意,愈发冰冷厌恶:“叫范小姐失望了,刺客没有找到。不过,在下倒是发现了另一个惊喜。”

    他手上使了点劲,把一个乌黑的长条形的大物件扔到了院子中央。蔺安这才注意到,他进院子的时候身后竟然还一直拖着个东西。只是他外袍宽大,又是黑绸,方才遮掩住了些。

    那个黑漆漆的物什被粗暴地丢到青石板上,也没有任何动静,就直挺挺地在那儿躺着。

    蔺安定睛一看,竟然是个焦黑的人!!!

    她登时两眼一翻,狠狠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磨起后槽牙。

    “北冥公子为什么你……”

    为什么你总是能在单独追刺客的途中带回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不是范老城主的死讯和哭哭啼啼的大小姐,就是莫名其妙烧得漆黑的尸体……

    你好歹也是不周山的大弟子,不周山的镇派之术难道是送葬吗?你们其实是一支专司送葬的神秘队伍?

    死讯真实,尸体为证,包找包埋,童叟无欺?

    还是刺客这个行当跟你八字不合命里犯冲?

    蔺安嘴角抽搐,脸黑了一片。

    真他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而北冥泱脸上此刻更是乌云密布:“范小姐,此人是被贵府小厮抬出去埋的时候被我给撞见了,你可否给个解释?”

    范锦荣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肉眼可见地慌乱了一阵,可不久便又镇定下来,极力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嗓音,也不解释,只是自言自语道:“鬼火……鬼火又杀人了!”

    “少放屁,”不料蔺安俯身检查了一遍尸体,直起身来,“戏真多。这根本不是鬼火造成的烧伤,就是普通的火。”

    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信口雌黄,范锦荣真当她这个司灵师是死的吗?!

    蔺安不禁腹诽:拜托,她怎么说也是个天虞山首座弟子,就算再学艺不精,也不至于什么火都分不清吧。要不然蔺老山主能随随便便派她下山?

    北冥泱也难得认同地点点头,脸色十分难看,嗓音也有点沙哑:“那两个小厮也说,这人是范小姐你亲自下令给活活烧死的。”

    他忍下喉间阵阵犯呕的恶心,不再去看那面目全非只勉强有个人形的尸体。

    果真是离了昆仑就没好事。凡世间纷扰肮脏,哪里比得上雪原荒山,上下莹澈,不着一笔多余。

    没有下回了,再没有下回了。往后这凡尘俗世的苦,还是风折竹那疯丫头自己受吧。

    “范小姐,我们是来帮你的,又不是来害你的。你从见面起就步步试探,到如今还事事隐瞒,又有什么意思呢?”蔺安认真地盯住范锦荣,指了指地上的焦炭,“再说了,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你认为我们还会再相信你的鬼话吗?

    “你看,贵府突遭横祸,眼下四面楚歌,外头风言风语也不少,光景早晚难以维系。你瞒着那点龌龊事,莫非就能挽大厦之将倾?

    “说给我们,就算不能将事情变得更好,也不会更差了。”蔺安面上浅笑盈盈淡定自若,实则暗自祈祷风折竹走前教她的这番话能起到作用。

    实在也是不能再拖了,他们到令丘已经三天,现在连鬼火都能烧死人了。蔺忱和她这两边,起码得有一边马上取得进展。否则这破事,真不知道什么时候算完。

    她下山的时候,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棘手,现在多少有点后悔。

    这么想着,她看向范锦荣的目光也不自觉锐利了许多。

    范锦荣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再不能不给出一个解释。

    于是她谨慎地嗫嚅着:“这是……这是敝门一个不懂事的伙计……先父新丧,他便撺掇外宅的远戚夺权。”

    说到这里,似乎又兀的激动起来:“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范家上下,何曾有半分对不住他?!何至于先父尸骨未寒,他就伙同外人来造反!我留他全尸都是客气的了!”

    她望着那具和现在的范老城主别无二样的焦尸,渐渐红了眼睛:

    “叫他循着我父亲的路子死,也是最后给他一个尽忠的机会。如此我尚嫌不够呢,真是便宜他了。倒是您二位——”

    蔺安挑了挑眉。

    范锦荣的语气却猛地凌厉起来:

    “我请蔺姑娘你来是为了解决鬼火伤人的问题,可你在令丘多日,什么都没查出来也就算了,还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咄咄逼人!

    “于情于理,这都不太合适吧?

    “更何况,此事又不复杂,只不过是府内一个打杂的小厮存了异心,锦荣清理门户罢了。你们又何必如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且这还算是我家务事,二位又并非范家人,便不必多言了!”

    几句话说得极其坚决,蔺安闻言暗了暗眸光,皱起了眉头。

    该死,被她咬住了。

    范锦荣看她一脸不悦,知道她无话可说,显出几分得意,接着便厉声将矛头指向北冥泱:“还有这位北冥公子,虽然你帮了蔺姑娘很多,但我范家的帖子上可没邀请你——不知道你是以什么立场来教训我的?!”

    好一套正义凛然的说辞,倒真像是他俩没有自知,仗着人多小题大做,趁人之危欺负了她。北冥泱磨了磨牙,脸上也不禁渐渐显出几分心虚来。他确实是局外人,或许真的有插手过深的嫌疑。

    可这尸体……

    蔺安却难得不恼,反而弯了弯柔粉的唇角。

    “范小姐,不必为难,我们不问了便是。”两方僵持不下,蔺安浅浅开口,语气故意带上了几分抱歉,颇有些息事宁人的意思,“我也是病急乱投医。毕竟,这鬼火的事情再不解决,你的安全也得不到保证啊。”

    她眼睛澈亮,笑得人畜无害,似乎真的是觉得对不住,又似乎是真的替范锦荣的安全考虑。

    不过,却一点没有真放这事儿过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