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奈何
蔺忱想着往事发愣。
风折竹也听得发愣。她想问问这些年司灵道修士真实的处境,也不知如何开口。
蔺忱可见是揣着玲珑心肠,能看得云泥分明。她却因身入其中,不得庐山真面目。
两人各怀心思,慢腾腾地一圈逛下来,也不知滋味。
最后她把蔺忱送上台阶,微仰着头看他。那眼神看着简单直白,不沾染半点算计,却又似乎踌躇徘徊,万千难说。
蔺忱袖手,回见风折竹澈亮的双眼,和风细雨般莞尔而笑:“风姑娘请回吧,一点小事,倒也不必放在心上。”
可说话间眼睫却轻轻抖动,仍旧出卖了他此刻的心境。
“……蔺忱,”一向举止近乎无矩的少女却难得认真起来,眼中虽是清澈莹洁,但似有三千层情绪,“我真不知道是这样……真不知道。”
关于司灵之术无能为力的代价,风折竹所知的江湖还真没传过只字片语。
相较于那阴暗沉重的付出,拥有强大神力的不败者显然更适合作为江湖传奇的主角。
“嗯,我知道,”看着女孩儿认真关切的模样,蔺忱的脸上终于不复初见时的疏远之意,而是仍旧维持着融融笑意。笑涡里,倒似乎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
再顿了顿,最后竟是垂下眼睫,极温柔地说:“谢谢你,不打紧的。”
“那你就不要再轻易动用司灵之术了啊。”风折竹还万分认真地叮嘱他。
“……不常用的。”年轻的公子微垂下头,看着很乖顺地应道。
门扉缓缓阖上,风折竹还立在原地发愣。半晌,她才转身慢慢朝范府大门走去。
虽本是无心之失……她却自觉这一下戳人痛处可戳的正是位置。
她有些懊恼,更多的是彷徨。
从前她是真不知道,司灵一脉还有这么多内幕。江湖上传言,确实从来只道天虞山如何举世独尊,司灵之术如何杀敌不见血。
她虽也能想见,天虞山强大表面的背后必有致命软肋,却也不曾知道得这般清楚过。
难怪司灵之术这般厉害,真正修成的却没多少。估计有不少修士修到一半就陨身了。
而对她来说,她心里却有些积了灰的差错,此时正好被蔺忱的一番话唤醒了过来。
不过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在客栈门口一头撞见了行色匆匆满身风尘的北冥泱。
好友看起来也有些苦恼——那刺客明明受了他一掌,却能像原地蒸发了一样寻不到半点踪迹。他急吼吼地找了一圈回来,正打算再去找一圈。
风折竹的心思却不在此,听得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抱怨,只是无所谓地笑笑,宽慰道:“他重伤了应当跑不远的,若是真没了踪迹,多半是有人通过传送阵将他直接接走了。你也不要太轴了,传送阵送不了太远,不要紧,回头再说吧。”
“嗯,也是……你这又是怎么了?”北冥泱想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沉吟片刻,反倒是一眼看出风折竹的情绪不对。
“啊?唔……没什么,我……想起一些江湖事。”
少女慌忙摆摆手,期期艾艾地掩饰着。她虽然心里极不痛快,却不打算深究。聪颖如她,知道蔺忱那一番难得的推心置腹的话,并不适合让太多人知道。
于是她拿“江湖事”作幌子,北冥泱果然便不愿再听。
只是想不到短短几日工夫,蔺忱就似乎对她放下了不少戒心。若不是他发自内心的不在乎,便是他并不如传言中那样极难交以真心。
风折竹想到这里,又露出个神经质的笑。她愿意相信,是后者。
加把劲啊女侠!终身有望!
北冥泱:“……进门。”
入了夜,那鬼火再一次逮着范锦荣烧起来,却不想蔺忱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等着。
“这可真是太心急了。”他像捉住了一个贪玩的孩子一样,居高临下地讽刺着,转瞬便横身挡在了范锦荣的面前,用最快的速度结下手印。
一道符盘白光凛凛,于暗夜中渐渐浮现,护在了二人面前。
鬼火寸步不得近,而不远处的黑暗里,似乎也传来了低低的胡搅蛮缠般的尖叫声。
“这么快就又来了?她就这么急着想要范锦荣死?!这得多大仇多大怨啊!”接到消息的蔺安一溜烟地跑到范锦荣的院子里,一边跑着一边还不忘扯起嗓子大喊,“九哥你悠着点!!!”
而此刻蔺忱面前银灿灿的符盘正不断扩大,竟像是要将那幽青的火焰全部吞纳进去的样子。适才还凶猛难当的鬼火,此刻竟被压制得动弹不得,正被迫一点一点地陷进蔺忱的符盘中,消失不见。
风折竹独自立在角门处稀薄的的黑暗里,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难怪蔺九人在山中未问红尘,却名传天下人尽皆知。
这可怖的修为!又是司灵道!
“他白日里才说的要以鬼火为媒介超度这怨灵,不知是怎么个超度法。”风折竹正漫不经心地想着,就见到蔺忱指间的冷光愈燃愈烈,而他的身影,反而渐渐没在光芒中看不清了。
风折竹揉揉双眼,心道这司灵之术修得过好也不是好事,施起法来未免也太亮了。不禁又想起,昆仑雪原上若逢上日头好,也是白雪满山白光熠熠,铺天盖地的晃眼------
她不太喜欢过于亮堂的地方,可先是北冥泱,后是蔺忱,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正好跟她过不去。
呸,男人。
可蔺忱站在阵眼里,并不觉得自己的法阵光芒刺目,反而觉得自己正缓缓地陷入到某种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灯下黑啊。
一开始,他还能看见被逐渐吞噬的鬼火,还能听见范锦荣歇斯底里的尖叫,可渐渐的,所有的光线竟都像是被一股脑塞进了一个厚实的箱箧里消失不见,只留下深不可测的黑暗。
四下里亦渐归寂静。
早有预料的蔺九公子顺从地阖上双眼。
记得不错的话,这个复杂的法阵,还是好多年前蔺衡教给他的。虽然他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令蔺衡很是惊喜,但神山之中,并没有什么实战的机会可以给他,蔺衡也不许他乱用。
他人教习也好,书上得来也罢,终归浅薄。是以,他也不甚清楚,这次以这暴虐的鬼火为媒介,这个法阵具体会带给他什么。
眼下他只能阖目在暗黑里等着,看能等来什么动静。
“蔺忱!!!”
风折竹在后面脆生生地喊他,打断了他的回忆。接着便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是她向他飞快地靠近过来。
蔺忱蓦地睁开那双淡薄而不失凌厉的眸子,回头看去。
……
回头……看去……
看……
怎么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这个鬼地方,也太黑了吧!
蔺九公子皱皱眉,本能地便要弹指拥起一簇火焰照明,谁知手刚提起来,就被人一把抓住了。
冰冷的黑暗里,腕间却突然覆上一份暖意,蔺忱身形一顿,指尖来不及收势,还是闪过一瞬微弱的火光。而风折竹似笑非笑的眼睛,就在那一瞬的火光里,近在毫厘。
四目相对,蔺忱几乎是立马慌乱地踉跄着倒退几步,无语当场。
好姑娘,你这是要吓死谁啊。
风折竹却假装不以为意地拍拍手:“这里太黑了,我们不要离得太远走散了。”
“你……说的是。”
“对了,你怎么也在这儿?!”经了刚刚那一吓,蔺忱略微有些尴尬,“这不是我布的阵吗?”
“缠人缠到底,嫁人嫁到你嘛。”话说得热切,脸上的神情却很随便,并未入心的样子。
蔺忱:“……”
“那……”
风折竹:“昂?”
“啊……我是说,”蔺忱深吸一口气,还是勉强自己正色起来,“风姑娘,蔺某人对你……”
“嘘——”风折竹心如明镜,却只是立马打断了他,不容他解释。
此刻两个人并肩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脊背都隐隐发凉。
这可不是适合谈情说爱的地方。
此处的黑暗浓稠得像墨汁一样,密不透风地将人围困起来,简直要将人溺死其中。满眼死寂的墨黑色,却又像是有生命般,用力拉扯、压迫着蔺忱的神经。
此刻他们像是被人装进了墨仓里。但蔺忱知道这鬼地方是哪里。
他是通过自己的法阵进入了地府。
似乎,也是之前反复出现的梦境。
蔺忱入神地感受着周围与梦境中相差无几的黑暗,,心下有些意料之中的讶然。
他是司灵师,也许,梦到地府也不算奇怪。不过,他之前又没到过这里,怎么能梦得相差无几?
而就在此时,一阵熟悉的阴风又贴地袭来,狠魅地扫过他的脚踝。隔着厚实的皮靴,蔺忱都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他面上虽然沉静如常,但咬咬牙,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蔺忱?”风折竹敏感地注意到身边的人有些不对劲,“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有点冷而已。”蔺忱悄悄地放缓了呼吸,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一切如常。
那个诡异的梦,他暂时还不想跟任何人提起。
“冷?”风折竹显得有些惊讶,扭头看了看四周望不穿的墨色,“冷吗?”
蔺忱哑然。他也记得风折竹身上的罗衫,那绝对不是冬天该穿的衣服。小姑娘看着也不魁梧,倒是扛冷,难怪能和北冥泱做朋友。
风折竹却不好意思地笑笑,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竟摸索着突然抓住蔺忱冰凉的手,手指又亲昵地顺势往下一滑,把他的手包了起来。
她故作调侃:“你的手怎么这样小,我都能包住个七八分。”
“……”蔺忱轻轻拂开她去,脸上有些愠怒。习惯是可怕的,风折竹也怔了一下,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行为的不妥。
听着蔺忱急急避远的脚步声,她也只有苦笑一下。
真是昏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