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老头
蔺忱沉默着听风折竹讲完,也跟着她朝那孟婆欠了欠身,尽力拿出了一个得体的笑容,刻意尽个礼数似的。
但愿这位老婆婆能不计较他们的不请自来。如果被迫需要在她家门口掘地三尺的话,也希望她不要太生气。
风折竹双手合十,朝着那灯火阑珊处的深渊装模作样地拜了一拜,口中念念有词:“上天保佑上天保佑,诸天神佛保佑,希望那鬼火的主人还在这边岸上,千万千万别在河里。”
“阴曹地府里,神佛可管不了你。”蔺忱听见了她念叨,扯了扯嘴角。
“阴阳本是一体,拜一拜总不会有什么害处。我又不光是拜天,阎罗爷一会儿也拜嘛。况且凡人有人缘,咱们这一行的做事,就得有神仙缘,这就叫做处世之方——”风折竹不以为意地直起身,竟不自觉地摆出一副长辈说教的架势,顺手将鬓发别在耳后,“好啦,现在咱就在这头岸上找找?”
“好。”蔺忱好笑地摇摇头,转头去看那一大堆徘徊在忘川河岸的亡魂,企图从其中分辨出什么端倪。
风折竹见他神色如常,并不因她来过这里而吃惊、甚至也不欲再多说什么的样子,反而饶有兴致地对蔺忱笑道:“你怎么都不再多追问我一些什么的?”
蔺忱却只是回头瞥了她一眼,目光不重不轻地落在她脸上,不逾矩,又不轻饶似的,分寸得当:“好说,蔺某人早晚还是要追问的。风姑娘眼下不妨趁我忙正事的时候,想想说辞?”
风折竹不接他的话头,只是嘻嘻一笑,不置可否。
话毕,两人便逆着人潮,游走在一片灰扑扑的鬼影之中。
那些亡魂的身板看着都薄如蝉翼,衣裙的颜色也和死人的脸色一个色调,乍一看上去都像隔了层灰纱,青幽幽灰蒙蒙,没半点鲜活气,粗看甚至都没什么区别。
风折竹左冲右撞地辨认了半天,也摸不着头脑。刚想拉住蔺忱,叫他不要这么漫无目的地找,抬手却拉了个空。定睛才见,不知何时,蔺忱已经静悄悄地走到她前面数十步远了。
她不敢耽搁,连忙三两步追上去,随即意识到,与她不同,蔺忱寻人的方向是非常明确的。
也是,他一个司灵师,又已经见过了鬼火,也交过手,再要凭此在这里找个亡灵,应当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于是她紧跟着蔺忱,逆着憧憧鬼影,在缕缕行行的人畜亡魂中侧身穿行。反正不要她费心,索性也就开始出神。
明火高悬下,她看着那些死状各异的魂魄,有人有牲畜,有锦衣华服也有穿结褴褛。活着的时候还有些高低云泥的讲究,死了却都是一样,一起沿着妖冶华美的彼岸花铺就的黄泉路,向同一个方向行进。
她甚至还在其中看到两个人,大约是生前一起斗殴而同死,如今在这投生路上了,仍边走边相互拉扯着不肯干休。其中一个,头上还血淋淋地插着把硕大的板斧,可怖又滑稽,想必就是这么呜呼哀哉的。
虽是一个地方差不多时候死的,但地府荒旷无光,这偌大的地界上竟能再碰到,也真是缘分。如今看他们一脸死灰地争吵不休,那死后僵硬的脸上表情却很浮夸,风折竹既忍俊不禁,又唏嘘不已。
这是人生百态、俗世千景,在生死界后,却仍然有片刻的活灵活现,此刻皆在眼前。
寒冻不解的万丈深渊下,再见到这些魂魄身上的最后一丝勉强能称得上是“生气”的东西,实在不能不令人感叹。
只不过这一世走到尽处,再不可能回头。待饮下孟婆汤,重逢即是陌路人,谁也不会再记得这场令彼此丧了命的争端。
曾经追到奈何桥边也要争个分明的对错,也终于在河水的冲刷洗礼下,变得不再重要。
在众鬼的欢歌怒骂里,三途河此岸的鬼花数十万年如一日地盛开凋谢,岸边也数十万年如一日的魂过灵散。岁月,不过也如此悄然无息地过去,在这最接近深渊的地方。死死生生虽然了无意趣,却是周而复始,往复不绝。
是传承,也是意义。
风折竹当年在这里住时,看惯了这般奇景。可如今再看,还是觉得,自己仍旧对这里的一花一石都留有情愫。
但当她偏头去捕捉前面蔺忱的神色,却只见他脚步轻捷地与一个又一个糊涂的灵魂擦肩而过。
就这样错过百世千年的悲欢,不见他在脸上显出分毫情绪。
明明他说自己是第一次来,却从容得像是此间地狱的主人。
风折竹心里觉得很怪异,但知道这风也轻云也淡,本就是他的性子,自己并没有立场去问什么。何况相较于那些亡灵,他们二人才算是这阿鼻地狱里真正的过客,实在也不必自作多情。
“有了!”恍神间,蔺忱在前面忽地停住,风折竹没刹住,头轻轻抵在了他肩胛骨上。
蔺忱回头微有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却看见少女来不及收回去的刹那黯淡。
“不舒服?”
“没有,”她马上摇摇头,没品出蔺忱话中难得的关切,只是重又绽开笑颜,“找着了?”
方才低沉的心绪瞬间便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蔺忱的目光仍旧落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探索似的,温和的,并不带任何攻击性。然而风折竹一脸清白,那目光还是无功而返。
这丫头,平时大大咧咧的,想藏的东西倒是也藏得滴水不漏。
“怎么,故地重游,感慨上了?”蔺忱看她自己不欲多说,便带笑问她。
风折竹一愣,继而暖融融地露出八颗贝齿去回应:“算是吧。”
或许两人的笑意都不达眼底,肚中各怀心肠。不过好在试探也好,打太极也罢,并不影响他们在范家的事情上暂时结为同盟。
蔺忱便伸手朝那灯火昏暗处指了指:“就是他。”
风折竹扫了一眼身边对他们频频注目的鬼魂,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被一群鬼这么跟看猴儿似的看着,好像她才是人群中的鬼魂一样,她别扭得手臂都起了鸡皮疙瘩。再去看蔺忱所指的方向,又不禁颇有些出乎意料。
“那个老头?不是那北屋里的女子吗?”
蔺忱挑了挑左眉:“推断而已。”
“啧,去看看。”
两个人一寸一寸地挪到那老头身前,隔着七八步远能看清的时候,沉默了下来。
老头倚在一处断墙根下,岔着脚一脸散漫地坐着,阖着眼皮,似乎还磨着牙,看上去人事不知,跟周围急匆匆赶路去投生的亡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悠悠哉哉,极不合群。
看来只要心态好,即便是在永夜的严寒中,也能万事大吉地做白日梦。
风折竹看那老头的衣着,便知道他是个富户。生前说不定是怎么的钟鼓馔玉呢,死后才知是槐南一梦,金山银山也带不走。不过这接受落差的能力倒是不差,在这些魑魅魍魉之中还能睡得着,也不急着去投胎。
放在平常,这要是没点猫腻她还真不信,说不定他就是这地府里的关系户呐。
不过,两人沉默的原因却不是这个。
风折竹只顾瞠目结舌,一时间都没了反应,只木然地听得蔺忱清幽的声音在她头顶轻轻地响起:
“江径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