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录之往生

第三十二章、蔺怀

    初七早晨,天色刚蒙蒙亮的时候,一向冷寂的休与院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明镜阁的钟声清寒肃穆,松间飞鸟偶然轻啼,回旋片刻后又渐渐散尽。薄雾之中,那人掠过栏前枯草,轻轻踏上台阶来叩院门。

    “咚,咚,咚。”

    规规矩矩的三声,声音不大不小,礼貌又矜持。

    淡白色的迷蒙天光下,葛伯急急忙忙地把门栓拉开,忙不迭地朝外伏了一伏:“七公子。”侧过身好让人进门。

    蔺七戴着兜帽,裹得像只胖乎乎的白熊。还未进门,就先端端正正地也向葛伯也行了一礼,口里乖巧地唤道:“葛大伯——”

    金婶在柴房听见了动静,立刻甩出浑厚的笑声,一边大踏步地迎出来,一边扯起嗓门喊半夏沏茶。

    蔺七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慌忙出声制止道:“不忙不忙——金婶娘,我稍后便走。”转头又冲里屋略略加大了些音量:“半夏——不要顾我,你玩你的!”

    半夏在后院连面都没露,听得蔺七不要他沏茶,连忙兴高采烈地高声应了一句,自顾自的堆沙子去了。

    金婶见他真不出来,脑门上顿时就青筋暴起,站在廊下咬牙切齿地跺了跺脚:“这小畜生,一点礼数都不见!”

    木地板吱呀吱呀地响了响。

    葛伯也跟着尴尬地笑了笑,一趋一步地随着蔺七进到屋里。一边替他除下了厚厚的外衣,一边恭谨道:“这孩子是越发的没规矩了,都是老仆教养不力。还望七公子您大人有大量……”

    “葛伯言重,”蔺七却笑着摇摇头,自己将外衣接了过来,轻飘飘地打断了他,“本是我不请自来,叨扰了诸位才是。”

    老人闻言一时语塞,双手僵硬地把火盆子推近了一点。

    这话若是换作自家那位喜怒不形于色的蔺九公子来说,葛伯敢拍胸脯保证,这一定是句阴阳怪气的反话。

    但这话偏偏是从蔺七公子的嘴里说出来的。那么,葛伯就只能拍着胸脯保证,这绝对是不添一丝客套、更没有半分作假的真心话了。

    这个年轻人本身就没什么气场,加之身材纤小,背还挺不直,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和谁站在一起都显得委委屈屈的。

    叹口气也像一渠子死水,没半点涟漪。

    正如此刻葛伯跪坐在他下首,明明尊他是公子,却总恍惚觉得是对着个儿子。

    这种人,是真的发自内心地不觉得半夏应该给他沏茶。若是那孩子非要给他沏,他还会格外惶恐于这份热情,将其视作无法推脱的施舍。

    蔺老山主当初收徒的时候,亲自为蔺七定下一个“怀”字,偏过脸,朝年轻的二弟子极为慈祥地笑了笑:“怀雄才伟略至远,怀慈悲仁善于胸。这是你师弟了,照顾着点。”

    刀藏锋方可长利,潭怀深才能流远。小蔺怀也充满信任地冲蔺衡龇了龇牙,大眼睛一弯,笑成了一只傻兔子。

    结果年复一年,蔺老山主变相的一语成谶:除了孩子不能怀,蔺七公子什么都能怀得住。所有的脾气,所有的个性,所有的棱角,都深怀腹中,像不存在一样。

    明面上,便只剩下了过分的谦卑与懦弱,时时刻刻都在退却。

    总而言之,虽然路走偏了,但也勉强算是从另一个角度很好地践行了师父给的这个名字。

    傻兔子变成了大傻兔子。

    而蔺怀的容貌,也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平平无奇,畏畏缩缩,从不出头。

    他其实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算是他身上唯一出彩的地方。虽然这份出彩并不合适。

    这双眼睛瞳色浅淡,在光下犹如松脂琥珀般明澈而柔和。若是愿意认真打量,会发现其中常常眸光潋滟,显得既清白又可怜。

    平心而论,这样一双眼睛若是生在一张姣好的女子面孔上,必然能平添几分楚楚动人的姿色。可惜它偏偏属于一个早已及冠的矮小青年。且这青年五官中的其他,丝毫不能与眼睛相配。

    这美眸孤芳自赏,只生生刹去了蔺怀脸上最后一点的男儿硬气。像杂糅的水草玛瑙,让他的粗糙与美丽、成熟与稚嫩、谨慎懦弱与天真无畏都彼此冲撞得厉害。

    若不是单独割裂了来看,都不会有人发觉这双多余的眸子,其实竟是异常漂亮的。

    而此时,蔺怀正眨巴着这双大眼睛,埋头从自己带来的小藤箱里往外提拣着什么。

    葛伯最后还是给他沏了茶,放下茶盏轻声关切道:“七公子这是,又从山下带了什么?”

    “是,一些小点心,是镇上永沁斋才有的手艺。我想着,大家不是都很喜欢吃么?”蔺怀抬眼露出一个稚气的笑容,献宝似的把糕点摆到案上,又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只是我不知道小忱和小安他们都不在家……这点心放不了太久的,只能等他们回来我再去给他们买了。”

    葛伯才忽然慢悠悠地想起来,先前范家人千里来访,不仅仅是蔺忱没去会客,蔺怀也不在场。彼时他大概正在镇上的医馆里忙得脚不沾地呢。

    何况他又是现在才回天虞山来,此前对于令丘城的事情自然是毫不知情,也并不知道蔺忱和蔺安几日前就下山了。

    他暗暗思忖:这么说起来,蔺七公子这一次在镇上确实忙得很呐,竟在山下滞留如此之久。

    而对于蔺怀而言,虽然一向因胆小而退居人后,但他心里也明白,自己好歹年长几岁,终究还是要有个师兄的样子。

    此路不通,便另找条当好师兄的路。

    他一直帮着蔺四公子与喜鹊镇上的医馆联系,常常从山里带些难得的草药过去,又从镇上带些奇巧玩意、新鲜零嘴回来。

    而每次回山,他都必定会来休与院走一趟。从带回来的东西里挑些最好的,给蔺忱和蔺安留下。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夙夜匪懈,风雨无阻。

    他常说自己痴长几岁,没什么其他可为弟妹做的。所以他仅有的东西,便总是毫不吝惜地就全给出来。

    葛伯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哭笑不得地把那几块可怜兮兮的小方糕推了回去:

    “哪里敢劳烦七公子这般费心费力,既然两位主子都不在,这点心您自己留着吃好了。永沁斋生意好,这糕点能买到一次都不容易了,七公子下回少费些劲吧。成日里山上山下的来回跑,也不是轻便事。”

    蔺怀却摇摇头:“每个院的份我都买了,不多不少。他们两个不在,这点心您二老分着吃也好,半夏肯定也喜欢的。”

    说着便起了身:“我还忙着去看另几位师兄,还要去给师父问安,这便告辞了。”

    临走前一转头,却又看见案上已经为他沏好的茶水。

    青年白皙的脸上神情一愣,竟颇为抱歉地抿了抿唇。

    他唯恐葛伯心意落空,竟还是回身拾起茶盏来喝了一小口,又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再次向老人弯腰道了谢。

    葛伯恭恭敬敬地送他到院门口,听他千恩万谢地道了别,重又裹得像只胖乎乎的白熊一样,慢吞吞地滚下台阶去了。

    “这孩子啊。”老人看着他老老实实的背影,忍不住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无奈地摇了摇头。

    金婶则大步迈出来,趁着半夏那个馋猫还没闻见味儿,迅速地把案上的糕点收了起来,喜笑颜开道:“七公子可真是,每次下山都记挂着咱们院里,每次都非得送点什么来。上次给的灯芯糕都还没吃完呢。”

    葛伯赞同地点点头,看起来却不像金婶那般高兴:“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