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郊外的小路

第十四章 严重正常

    一个艺术家,即使是一个三流的作家,也是自由的。

    他可以做自己想做之事,可独立完成之事。他可以选择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工作。如果他觉得没有状态,无论是身体不适,还是兴致不高,大可以休息。

    这也是我写作的原因之一。

    然而,情况好像没有那么乐观。

    且不说一个作家要有能力写出好的作品,要有足够多的人读他的作品。毕竟,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且能满足自己的正常需求,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单说这“自由”,随着长篇写作的深入,我逐渐更能体会卡尔维诺说的“写作是最使人疲劳和神经紧张的工作方式”了。

    你在电脑前写作的时候主动进入文字的世界,与你的人物在一起,自不必说。但是,当你关上电脑时,却无法关上大脑,文字、人物和情节会主动出现在你的脑海里。

    有时候,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就发几分钟呆,琢磨得差不多了,记下来,再接着干刚才的事情。

    有时候,看到一处风景,会想怎样描写它,可否用在书中某处。

    看小说、电影时,常常会不断抽离出来,分析、学习其人物、情节、文笔(对白)、结构等,有所得就赶紧记下来。

    抱着同样一个目的,你可以在知道剧情的前提下N刷一部电影,看拉片,看它的门道;可以反复看对你当下的写作有借鉴作用的小说,或做心理建设,或撩拨写作欲望,或启发灵感。

    由于想到和写下有时间差,有时候某个想法转瞬即逝,丢了;有时候想三句话只能写下来两句;有时候同时有几个想法,互相干扰,写了这个忘了那个。

    于是不免懊恼,若有所失。而且,我怀疑没记下来的那些东西更好。

    另外,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想要删掉某些东西,但也忘了。这也同样让人懊恼,好像品控中出现了漏检。

    写作还影响了我的睡眠。一度我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梦的内容和醒后的第一个念头都是关于写作的。

    关灯,躺下,不自觉地开始琢磨,有时忽然有了灵感——好像这时候更容易有灵感似的,想起一个好的情节或一句妙语。

    这种感觉大概类似吵架没发挥好,复盘时各种脑补,辩才无碍;然而,结局已定,为时已晚。

    写作总是不晚的,只要书还未付梓。

    接着,我在脑子里丰富了一下,再想想可以用在何处,人忽然高兴起来。但是懒得起床,也怕一折腾更睡不着,于是就尝试默念三遍,再配合点“联想记忆法”,准备等第二天醒了再写下来。

    事实是,书中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联想起。

    所谓勤笔免思,后来,再有类似情况,我或者敲进手机备忘录里,或者一骨碌爬起来,写在纸上——有时候,手写更迅捷、流畅,也更有温度和仪式感。

    我每每从写作的梦中醒来,还是小说的文字、人物和情节,理不清的那种,很累。醒了一点具体印象没有。当然,做梦还是给我提供了一些东西的。

    即使梦的内容与小说无关,我也会边做梦边琢磨它们能不能为我所用。

    在梦里,我有时写现代诗——我不明白什么意思,就像我清醒的时候也读不懂它们一样。

    我当时就想,如果能作几首没人能懂的现代诗,放在小说里,肯定能提升一下格调。

    但是,一般都徒劳无功,偶尔有些字句,醒了也都不记得了。

    至于早晨醒来的时候,你会第一时间回想昨天的写作,回忆梦里的写作,面对今天的写作……

    我之所以强调写作影响了我的睡眠,是因为,我觉得睡眠是人的一道重要防线,睡得时间长些,防线就高大些,睡得质量好些,防线就坚固些。

    好在,我不用早起——这也是我写作的原因之一。

    曾国藩所谓“欲去惰字,总以不晏起为第一义”,看来我是做不到了。

    “这么早起床,简直把人弄得痴痴呆呆的了。人必须要有足够的睡眠。”格里高尔发现自己变成了甲虫,反思自己的生活时这么想。

    我心有戚戚焉。

    我先解释一下什么是自然醒。它不仅是自然醒来,而且要不能“比期望的时间早醒”,比如,你觉得应该睡到、你的身体需要睡到日上三竿之后再醒,但它刚上一竿你就醒了,那也不行。

    我觉得睡到自然醒跟吃饱、穿暖一样,是基本的生理需求。

    如若不然,“痴痴呆呆”的可能性明显增大。

    如果加之夜里又没睡好的话,很可能一天都废了。只能经过一个night'ssleep重新醒来,就像手机或电脑反应慢、卡顿时需要重启似的。

    我不喜欢早起,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刚醒的时候,我一般都浑身发皱,心情沮丧,没睡好或/和早起尤甚。

    我羡慕那些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感觉又是新的一天的人。

    可能,造成这一结果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像大多数人一样,我没有早睡早起的良好作息习惯。

    没办法,熬夜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虽然夜是要熬的,但是,我认为,在没有床的地方乃至在床之外的地方熬夜,都是悲催的——就像在没有车的情况下走路,在没有伞的时候下淋雨。

    我羡慕那些觉得自己每天晚上都要出去,玩到筋疲力尽再去睡的人。

    难道这就是一个艺术家的自由?你可以自由选择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工作,但是你好像随时随地都在工作,超过996,达到全天候。

    虽然我不至于像罗冷先生那样,认为工作是对我们罪孽的惩罚。但是,工作不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吗?难道,本末倒置,生活是为了工作?

    (我知道,这么说太理想主义甚至太幼稚了。在现在的大环境下,庸常的生活尚需勉力维持,甚至求而不得。有996的机会,即使不同意“福报”之说,感恩还是可以接受的。)

    难道我又入错行了?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是“症状”减轻了,还是我的心态变好了,反正感觉适应多了。

    “症状”总是有的,对于写作者来说,这是潜伏感染或慢性病,一集中写作就复发或病情加重。

    往好听了说,这是状态、激情和灵感,是五色笔,没有了,也就江郎才尽了。

    虽说成熟的写作不能依赖灵感,但是灵感非常重要,是王冠上的明珠。

    灵感之所以称之为灵感,是因为它有所超越,让你欣喜和感动。如果一个作品里都没有让自己欣喜和感动的东西,遑论打动别人了。

    但是灵感不那么可靠,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还会不会来,不可把握,不可捉摸。

    就像在多年前的某一段时间,我突然丧失了漱口(学名“鼓漱”,就是将水含在嘴里,后牙咬紧,利用唇颊部的肌肉运动,发出“咕噜”声,使水通过牙缝,达到清洁口腔的目的)的能力,就是不会了,好在对生活影响不大,后来也恢复了。

    身体的某些功能都不以你自己的意志为转移,又何况精神的东西呢。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心态。

    甭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我连废寝忘食、夙兴夜寐都算不上。

    倘若比起那些“不疯魔不成佛”的故事,就更不值一提了。

    尼采在他的自传《瞧,这个人》里说,他37岁的时候,“几乎伴随着极度贫血和虚弱出现了超脱和愉快,这种愉快和超脱带来了《朝霞》这部作品。这部书体现出完全的明朗、愉悦乃至旺盛的精神,它不但与我身体上的极度虚弱同步,甚至与肌体的极度疼痛也同步。我连续三天三夜备受头痛和咳痰艰辛的折磨,与此同时,我头脑却如辩证家一般清醒,对事情可以进行冷静透彻的思考,而在健康时,我对这些事情的思考反而没有进展,不够敏锐和冷静。”

    弗洛伊德认为,创作者类似于精神病患者,比如尼采。马斯洛认为创作是自我实现,不过他的看法“语不惊人”,不说也罢。

    蒂索说,文学工作者身上所有的毛病都是来自头脑的疲劳,以及身体过于缺乏活动。

    我想后者可能是指,他们没有管理好自己的身体,如作息规律、坚持锻炼等,甚至像杰克·伦敦(1876-1916)那样不屑于活动:

    人是为了活着,而不是为了存在。我不想浪费我的时间去延长生命,我要好好利用我的时间。

    在这一点上,尼采也有类似观点,他认为生命就是权力意志,真正的强者不求自我保存,而求强力,为强力而不惜将生命孤注一掷。他活了56岁,包括精神崩溃后的十一年。

    过去的口号里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看来这两位是做到了,简直是把自己的肉身当外物——但是,自然限制了他们的肉身,肉身限制了他们的灵魂。

    在这个世界上,要想成就一番事业,非做亡命徒不可,起码也得是偏执狂。

    这大概也是一种内卷:清醒的不如酗酒的,酗酒的不如嗑药的,嗑药的不如精神有病的。

    我说过,我早起加没睡好,一天可能就废了。相形之下,我有些庆幸,因为这起码说明一点:我严重正常。

    如果非要“二极管”似的选边站的话,我可能更同意另一个极端:伊壁鸠鲁认为,人要追求一种静态的快乐,这种快乐不是有快乐而是没痛苦,也就是身心的健康、恬静和安宁。

    这种观点,也有咱们的诗词为证:

    身上无病,心上无事,春鸟便是笙歌。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身心无挂碍,随处任方圆。

    ……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延长生命,哪有时间可利用?“头脑的疲劳”要注意休息,“过于缺乏活动”是一定要避免的。

    我原来一直健身,中间停了一段时间,后来因为要集中写作,又重新开始。

    这一方面是为了健康,另一方面是为了健壮——精神上都是“文人”了,身体上就别再“文弱”了。古人说,要既能提笔也能上马;我说,要既能敲键盘,也能撸铁。

    现在,因为紫陌,得健美了——身体上的吸引也要是相互的。

    “人身难得”,肌肉亦难得。高、帅、白、美包括富都可以不劳而获,而身上的肌肉及其线条,来不得半点虚假,是非下一番功夫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