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十八年腊月初八。

    正是急景凋年，京城偏偏又下了一场大雪。

    漫天雪花从昨日入夜时分飘到了快晌午也没有停歇的意思。天寒地冻，日常熙来攘往的大街也冷清了下来。

    但总有人不得不出门。

    一个头顶斗笠身穿褐色棉袍的男子揣着手耸着肩踩着快及膝的深雪正摇摇摆摆咯吱咯吱地沿街走着。

    这是大理寺前街，两旁没有店铺，此刻也没有别的行人，苍茫风雪中高挑但瘦削的男子踽踽独行，怎么看都有几分凄凉。

    “让开！”一声大喝伴着马鞭声啪地炸响！男子吓得一哆嗦但反应却很快，头也不回往路边用力一跳！

    他身子歪了歪就站稳了，立刻回头去看，却只见一团风雪裹着金光就从眼前哒哒地扑了过去。

    是的，金光。

    那是一驾金光闪闪的马车辉煌煊赫地贴着他身侧飞驰而过。

    其实地上雪已颇深，但拉车的马匹通体黝黑，跑得又快又稳，显然颇为神骏。车夫马鞭飞舞，对自己的驭驾之术也极有信心，一时间风雪狂舞，蹄声飞扬。

    男子被扑了一身雪却依然揣手站在路边，有些歪斜的斗笠下檐露出一双清亮的眼。

    是江家啊。

    在京城，江家的马车有谁会不认得呢？

    只有国舅府江家的马车才这样金碧辉煌，也才能在大理寺前街依旧畅意驰骋。

    “这车可真不错！”男子目光追随着马车的轮廓和线条，斗笠微扬，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只是面色蜡黄，仿佛身体不大好的样子。

    他缩了缩头迈步继续往前走。

    砰！

    一声轰然。

    “啊！”男子猛然顿住，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

    马匹嘶鸣伴随着利刃破空之声，一团黑影从侧方轰然撞入马车之中，这一撞击力量之巨！竟直直穿车而过！砰地砸到数米之外的路旁，正正落在大理寺门边一只石狮子的面前。

    不，砸在地上的已经是一个死人！殷红血水，缓缓洇开。

    男子看得清楚，那团破车壁而入的黑影手中有一道寒芒从落地的死人肩头破体而出，脚尖在石狮子的头上一点，毫不停顿便破空而去，消失在风雪之中。

    顶着满头白雪的石狮子，唰地，戴上了几朵妖异红花。

    受惊的黑马带着残破的马车狂奔而去，车夫被带得飞了起来，撞到了远处的墙边，生死不知。

    好快的速度！好大的力道！

    男子张大的嘴巴半天没有合上。

    这这！光天化日，大理寺前街，杀……杀人了？

    还是这么凶狠的手段？

    被杀的还是国舅府江家的人吧？

    仿佛被无数个念头一下子撞傻了，男子竟木立雪中没动。

    有脚步声。

    咯吱咯吱的声音由远及近，杂沓而来。

    他转过头，目光灵动，哪里有吓傻的样子。

    斜对面巷子中一队黑衣人疾步奔来。

    “嚯！比大理寺的人来得还快？”男子嘀咕了一句。

    那是……

    出任务怎么还抬着个人啊？

    两个黑衣人抬着一顶肩舆，上面坐着的是一个女孩子。

    他忽然觉得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他只看到纷飞的雪花中一团墨黑貂裘拥着一张莹白如雪的小脸儿，明眸红唇，眉间一抹鹅黄。

    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路边的他。

    他呼吸一窒。

    铅云蔽日，素白泼墨的天地忽然变得耀眼起来。

    “糟糕，我不会在雪地走太久眼睛要瞎了吧？”

    他揉了揉眼睛，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渐渐从模糊到清晰，终于，那个名字浮现出来！

    “不好！”他仿佛被雷劈中，腾地跳起来转身就跑，三折两绕，身影便消失在深巷里。

    肩舆上的女子眨了眨眼，漂亮的下巴微微一扬。

    一个黑衣人立刻追了出去。

    “奇怪，见到这么可怕的杀人场面他不走，怎么我来了他就跑了？我有这么吓人吗？”女孩子开口。

    她的声音是低低柔柔的，带着点南方口音，听起来总有些懒洋洋的。

    “小姐，他肯定猜到你是谁了。”肩辇旁一个有些瘦小的黑衣人答道。声音清脆，原来也是一个女孩子。

    “你还是在说我吓人啊。”小姐嗔怪。

    “嘿嘿，不是不是，我是说他还挺聪明的，一想到咱们的身份……”黑衣女孩子吐了吐舌头连忙解释。

    “是个聪明人吗……娇娇，看他穿的衣服，是不是太府寺的啊？”小姐慢悠悠地问。

    “没错就是太府寺的，小姐你眼光真厉害！那我去查查？”娇娇反应极快，脆生生地答道。

    “好啊。”

    得到小姐首肯，娇娇转身出列走进风雪里，脚步倒是和小姐的语调一样，不紧不慢的，但很快就消失在街角。

    “十四，十五，去那边看看吧。”小姐指了指街对面。

    话音还未落，吱呀声响，大理寺侧门冲出几个人来。

    “啊这不是……”惊呼声传来。

    “参见阁主！”

    风雪裹着一声呼喝，长街另一端忽然有人飞身而至。

    “属下来迟了！”

    来人速度极快，但声音却并不急促，反而有些木木的。

    “说了好几次了，别叫我阁主。”小姐一只手撑着头，微微蹙眉。

    “是！小姐。”来人木然答道，“属下先过去看看。”

    说完也不等小姐答话，便疾步冲到那一片被血染红的雪地。

    “潘左使！你也到了？”

    “你们这么快便得到消息了？”

    大理寺的几人显然认得来人，为首一人一见到他面色更加凝重，拱了拱手。潘左使并未答话，他的目光落在尸体之上，一直木然无波的神情忽地碎裂，身体在雪地中微微颤抖。

    “这是十三公子吗？呀我都快认不出他了。”

    小姐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肩舆，走了过来。

    确实很难再辨认出那是谁，甚至都很难辨认出那是一个人。

    半边尸体几乎是碎裂了，血水染红了雪地，也浸透了他身上已经残破的貂裘。

    “潘左使，这位是……”大理寺的人都是一怔。

    “魏少卿，这是我们小姐。”潘左使已经平静下来，木然答道。

    大理寺少卿魏川神情更是惊讶，郑重拱手：“唐小姐，你也来了！”

    “魏少卿，初次见面。”小姐叹了一口气。

    “荣国公府的小公子死得这么惨，我们绣衣阁怎么能不来呢？”

    她没有说自己。她说的是绣衣阁。

    绣衣阁。

    大齐皇家最神秘也是最令人惧怕的地方。捕盗、治狱、暗中监察官员王侯，乃至调动军队诛杀奸佞，绣衣阁都可做得。

    而如今的京城，谁不知道她唐柳，就是绣衣阁主。

    绣衣阁做得的事，她唐柳就可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