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冬至节(三)
七年前。
水蓝色的绸子贴着肌肤,滑过白皙的脖颈,越过峰和谷,倾泻到地上。
纤细白皙的双手轻轻的提起裙摆,像是掀起了一阵水花。
那个女人低着头打量着她的裙子,头上盘好的发髻,左摇右晃。
她突然抬起头来,不用多余的动作,就轻易的占据你的心,控制了你的呼吸。
“公子,我穿这身好看吗?”
春日挺起胸脯,抬起头望着公子的眼睛。
“嗯,好看。”
他一贯是那副憨憨的样子,眯着眼睛笑了。
“哼,就两个字吗!”
她装作生气的走开,她转着圈,把自己放到发烫的太阳底下,以掩饰脸上烧起来的驼红。
“我可是第一次穿丝绸的衣服呢!我以后啊,要把这种方法推广出去,让所有人都穿上丝绸的衣服!公子?”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把腰弯成九十度,费力的咳嗽,咳到满脸发紫。
他的身体一贯来不好,但最近几天,身体特别差。
“哈哈,骗到你了。”
乘着她过来的时候,我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把脸贴在她的脸上。
“你放开我啦!”
“不放。”
“你……”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拼命的压住声音,但我能感受病痛在折磨着他的身体。
“公子,我们出去逛一圈吧?今天一天你都没有出门了!”
她轻轻的捏住我的手,可我却不敢回握住。
“爹,我们出门了。”
“早点回来,天都快黑了!当心夜里有妖怪哦!哇!”
刘夫子笑眯眯的伸出双手,捏成爪子的样子。
刘夫子这几天心情都非常好,春日刚嫁过来没几天。俩孩子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互相喜欢,又都是软软的性格,连长相都登对,实在是再完美不过的一桩婚事。
可有些事情,就怕它过于完美了。
他看着两个人互相搀扶的样子,忍不住心疼的掉眼泪。
“祭九大人好!”
来往的村民都亲热的和他们的祭九大人打招呼,可看到春日的时候却立马脸冷下来,一脸嫌弃相。
“妖怪。”
背过身,小声的嘟囔道。
可春日却听得干净。
“公子,我们回去吧!太阳要下山了。”
“嗯好。”
他当然知道春日在转移他的注意力,可他听得比春日还清楚,心里比春日还要难受。要是换做了其他人,一定就跑过去把那个人痛打一顿,边打边骂脏话吧。
可他不能,一方面他可能打不赢,他也不会骂脏话。可另一方面更重要,他是刘夫子的儿子,也是祭祀郡里最年轻的正式祭祀。
他并不是大祭祀春日他爹那样的理想主义者,心里只有村子。他只是乐意看到更多的人挂上笑容,所以,他去修路,造楼,去推广短发,再加上他年轻有为,眉目清秀,一时间成了村民挂在口上,念在心里的祭九大人。
无论他做什么事情,犯什么错,都会被原谅。可他犯下的错误从不会消失,会理所应当的过渡给其他人。
而他这一生犯过最大的错,便是爱上了春日。
他的身体不好,需要她照顾他,他有时很忙碌,不能常陪她。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让她幸福,但他还是自私的娶了她,因为他爱她,不能自已。
新婚的第二天,他就染上了重病,这一次他病的很厉害,发热了一晚上,身体比炭还要热,他躺在床上呻吟的时候,身体告诉自己,他挺不过去了。可他睁开眼,看着将胳膊支在床上,头一点一点的春日的时候,他就活下来了。
但他重病的消息在第二天跑遍了整个绝壁山,所有的村民的口头心上。
祭九大人怎么可能会病倒呢?
对啊。身体不是挺好的吗!
这才刚结婚第二天,怎么就病倒了呢?
难道是……
怎么了,你快说!
克夫。
什么!那女的是个妖怪转世,听谁说的?
那边都在说呢,说是狐狸精转世,专门克夫。
哼,瞧她那狐媚样,整天穿个小裙子,一看就是狐狸精。
妖怪!春日不是大祭祀家女儿吗?
说是古代的一种,叫什么来着,青丘狐,专门吃男人的心肺。
你可别胡说八道,那丫头我见过,挺好的一女孩。
别啊,你可别和她走的太近,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妖怪。”
又是一句来自角落里的刀子。
“你说谁呢!”
“您是在骂我吗?祭九大人……一定是被那妖女蛊惑了。”
低眉顺眼,可怜巴巴的男人立马把狠毒的目光投向春日。
“祭九大人啊!求你呢,离开那个妖女吗?要不然您总要死在她的手里啊!”
“是啊!是啊!”
路边的老婆婆眼闪泪花,真挚的恳求道。
面对这样的人,还怎么去怪罪他们呢。
残酷的命运分两种,一种是站在人群的对立面。一种是站在人群的理想面。前一种面对的是无端的敌意和伤害。但后一种,则更难以挣脱,面对的是狂热的期待和无止尽的好感,你必须要成为这些人眼里的人,否者你就是伤害他们的凶手。
他是后者,所以他兢兢业业,小心谨慎。
而春日则因为他成了前者,被捏造出来的妖怪。
他为此非常愧疚,可他完全无能为力。
“怎么了。眼睛怎么漏水啦。”
好在他还活着,他就能保护好她。
春日鼻子一酸,将头埋到他的怀里,哭的稀里哗啦。
人一旦有了依靠,就一定会软弱呢。
所以坚强的人,也许只是失去了依靠吧。
他抬起头来,一眼就瞥见了那颗橙黄色的圆球,温柔迷人,散发出细小温暖的余光。
太阳一点点下坠,堕入了绝壁山的怀里。
夜幕降临了。
“咳咳咳咳咳!”
熟睡的屋子里,灯火突然点亮了。
“老头子,你身上怎么这么烫啊!”
“咳咳咳咳咳!”
第二盏,第三盏,亮光像传染一样迅速扩散开来。
深夜里的绝壁山骤然醒了过来,灯火连成了一片。
咚咚咚咚。
脚步声,水盆里晃动的水声,哭号声,哀求声,咒骂声,啜泣声。
杂乱无章,挤在一起,混在一起,黏在一起。
如水的夜突然就煮沸了。
连空气都燥热起来。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好久没看到她那么开心了。
“公子,快点啊!”
蓝色的裙摆划过一道好看的弧线,她突然转过头来,像野花一样娇俏。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春日开心的唱着诗,可她唱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停住了,然后又莞尔一笑。
“怎么了,春日小姐,找不到你的小篮子吗?”
公子依旧是那副憨厚木讷的样子,他始终是带着微笑,好像拥有了多大的幸福似的。
春日走过去,挽住了他的手。
“不是在这里吗?”
她低着头,倚住他的肩膀,喉咙抖动了一下。
“看哪,到了。”
连在小路的尽头,是一片小小野草地。
也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那年,彼此才十七八,都是在最美的年纪遇到了最好的人。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非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春日挣脱了他的手,在暮色扫过的野草地里翩翩起舞。
她挥舞着蓝色的轻纱,从黄昏走进夜晚,从他的眼里走入心池。
“这个给你。”
她举起野荑草,一如以往。
“你真好看。”
公子憨厚的笑了,一如以往。
肌肤相触,眼泪相融。
两个小人抱在一起,紧紧相拥。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我们要见祭九大人,我们要见祭九大人!”
“我们要见祭九大人,我们要见祭九大人!”
“让祭九大人出来!”
“让祭九大人出来!”
“让祭九大人出来!”
祭祀郡黑色的大门下,聚集了一团团的人。
门口亮着橙色的灯笼,余光洒向人脸,影子踩在脚底。
黑帽祭祀们守在门口,一言不发。
“胡闹!”
大门吱呀的打开来,一个人影走了出来。
“他是病人,怎么能说见就见!”
刘玄穿着祭祀黑袍,眉头深锁。
“可是,他是第一个得病的,可是现在小半个村子都倒下了,不光是东村,西边,南边,都有人得病了。”
“而且,这病一得,轻的就身体虚弱,一直咳嗽,重的就卧床不起,浑身滚烫,火燎的一样,眼看着就不活了啊!”
“是啊,是啊!我家那两个奶娃娃,家里的老人,都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啊!”
“我家老婆哦,烧的哦,直叫着寻死呢!”
老汉泪眼婆娑。
“是啊,是啊我家……”
大家七嘴八舌的诉起苦来,一个个都苦着个脸,挂着泪痕。
“安静,安静。”
黑帽祭祀们扯着喉咙,大声控制着现场。
可根本没有人理他们,相反噪声是越来越大,越来越杂。
“安静!”
刘玄一掌拍在了黑色厚重的木门上。
人群才小起声来,可依旧是小声的议论着。
“这个事情,祭祀郡还在查,大家先别急。”
“还查什么啊,就是那妖女作祟!先是害了祭九大人,然后把我们害了。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啊!”“是啊!”“肯定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不把那妖女抓起来,迟早大家都得被她克死!”
“是啊!”“是啊!”“杀了妖女!”“杀了妖女!”
“杀了妖女!!”
“胡扯!绝壁山上郎朗乾坤,那里有什么妖怪!”
刘玄柚子一挥,脸色铁青。
“是你的女儿你才包庇的吧!”
“是啊。”“我们要见祭九大人!”“我们要见祭九大人!”
“让祭九大人出来!”“让祭九大人出来!”
“胡闹……都回去睡觉!等到明天再说!来人,关门!”
刘玄有些慌张,转过脸去,背身要走。
“等一下。”
那个人温柔的声音一想起,所有人的眼睛便闪出光来。
“你先回去吧。”
祭九大人轻轻的捏了下春日耷拉的脸蛋。
“等我回来。”
他背身走过去,和灯火融在一起。
“祭九大人来了!”“祭九大人来了!”
众人一下子从绝望中探出头来,兴奋起来。
人群让开一条路来,让他走到前面。
“身体怎么样了。”
刘玄低声问道。
“还行。”
“大家听我说!”
“我是生了一宿的病,但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放心吧,就只是普通生病而已,我还能蹦呢!”
他跳了一下。
“哈哈哈哈。”
众人轰然大笑。
“所以大家赶紧回去,照顾好病人,一宿过去,就好了!大家放心吧,我像大家保证!”
他拍拍胸脯。
“啊,祭九大人这么说,肯定是没错了!”“是啊,大人一来,我就放心了。”
“说了吧,我就说你们一个个乱想是吧!”“行了,行了。大家回去睡觉去吧!”
“那天,你瞧瞧,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的像个娃娃似的。”“哈哈,你好意思说,我看你裤裆都要湿了!”
“哈哈哈哈。”
众人有说有笑的回去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空荡荡的祭祀郡广场上,祭九突然弓起身子,猛咳起来。
“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
瘦弱的身子像筛子一样抖动着,他弓着身子,死死的捏着肚子,头都快埋要土里了。
“没事吧?”
“没咳咳咳咳。没事。我们进去吧。”
黑色的大门哗的一下打开,里面灯火通明。
“你怎么来了,这不是乱来吗,回去睡觉。”
刘夫子须发杂乱,双眼憔悴。
一层一层的回廊叠起来的黑房子中,中心是空的院子。
院子里人影摇动着,到处都是书页翻动的声音。
“爹,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不是让你跟春日回去了休息吗?”
“休息好了。”
祭九眯起眼睛的笑了,他想到那个舞蹈了。
“什么……算了算了。想你也睡不着。你去里屋吧,找张床。来个人,你,就你。给他找间房间,拿盏灯,打盆热水,把那堆书,给他搬进去!”
“这。”
“还不快去!”
刘玄呵斥道。
“有结果吗?爹。”
“没有。”
刘夫子无力的摇了摇头。
“绝壁山留下来的书里面,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那些病人,我看过了,有些人根本挺不了多久了!”
刘夫子急的乱挠头。
“没事,没事。总能找到办法的。”
祭九温柔的安慰道。
刘玄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他抬起头来看着夜空,眼睛微眯。
高傲的夜色中,白月如神。
“爹?”
哐!
哗、
哗、
哗、
咣。
装满热水的盆掉落在地上,在地上转了几下,倒置着盖住了。
“爹!!!”
热水洒落在地上,失去了所有温度。
今天,我把大家叫到这里来。
“夫子,找到了,有一本古书,很旧很旧的古书……”
“怎么说?”
“很久很……”
“说重点!!”
“是病……”
“什么病?!”
“一种传染的……”
“什么病!!!”
“热瘟。”
“有治吗?”
夫子的声音瘫软下来。
“无治。”
是希望大家做个选择。
刘玄望着迷茫的人群,一字一顿的说。
太阳升起来,亮如白昼。
呼。呼。呼。呼。
阳光洒在长满了树林的山坡上,光热穿过树叶,烤在裸露的土地上。
“娘亲,娘亲,我们要去哪儿啊?”
一行二十多人,连跑带爬,奔跑在狼藉的山头。
小女孩被死死地拽住了手,勉勉强强的跟在后面。
她看着母亲的露出来的一点点侧脸,阳光嵌入发丝,像平时那样温柔。
然后,她没能看到的女人的正脸,如死尸一样狰狞。
绝望,惊恐。
他们的脸上刻着同样的表情,他们的脚掌麻木的蹬地,仿佛铺天盖地的黑色深渊,就在背后一寸。
“娘亲,怎么不跑了?”
小女孩气喘呼呼的,天真的问。
领头的人停了下来,面前是一池子碧绿的水。
“有人过来了,他们是来接我们的吗?”
小女孩指向那边的森林,那里是高声放歌,满载而归的北山猎人。
众人静默在池边。
似乎在做着某种抉择。
“他们要走了!”
小女孩脆生生的说。
想要活下去,为什么这么难?
我只想要活下去啊!
有错吗?!
挥袖擦干眼泪,众人转头朝着那边走过去了。
领头的人却留了下来。
祭九望着一汪池水,涕泗横流却又嘴角勾起。
不知道是哭是笑。
选择很简单,要不是一部分人死,要不是所有人都死。
刘玄看着人群,面无表情。
绝壁山的病人们被集中在一起,包围在中间。
有些已经病死了,有些却与正常人无异。
健康的人包围在外面,望着他们,痛哭流涕,手脚无力,不能自已。
绝壁山的祭祀们走过来,给所有人发了一把刀。
祭九当然也在人群里,他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春日前夜过于伤神,还在睡梦中,只剩刘夫子看着自己的儿子,失声痛哭。
他什么都可以做,他什么代价都能付出,牺牲自己的命也可以。
可是偏偏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这个看似简单的选择题,只有一个选项。
看似可以选择的命运,早就写好了答案。
灼热的空气煎熬着内心,对于村子的祭九大人而言,等死是理所应当,又正确无比的。
他应当闭上眼睛,坦然的死去。
灾祸起于他,也应当终于他。
等我回来。
快要合上的门突然打开。
祭九突然暴起,朝着外围着的人群冲了过去。
他还想活下去!
他还想见到春日!
他还要保护她,爱护她,陪伴她,要祸福与共!要死生相依!要共白头!要同偕老!
要等他回去。
“啊!”
昔日温柔的公子如同野兽一样咆哮。
他狰狞,他丑陋,他亦温柔。
不断有人挣扎出去,二十多个保有体力的人,带着惊恐,带着绝望,逃出了包围圈。
“你要去哪儿啊?!!”
刘夫子狼狈的跪坐在地上,痛苦的哭喊道。
“刘我!!!!”
对不起了,春日。
祭九刘我,踮起脚,跃入池中。
“过得还好吗……”
抬头看着门上的牌匾,刘夫子低声喃喃,泪眼朦胧。
思我。
朱红的大字写在冰冷的木块上。
“夫子,你要去哪?”
大门吱开来,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
“我出去看看这白色的雨到底是什么东西。”
“春酒啊,看好七月,你自己也是,今天不要出门了。”
夫子回过头来,嘱咐道。
“可是今天过节啊,听外面好像好热闹啊,我是不怎么想啦,但是七月她想……”
“不准!”
夫子瞪着眼睛,有些吓人。
“听话。”
声音又柔和下来。
“好。”
小脑袋缩了进去,大门缓缓的闭拢了。
深蓝色的夜晚,白色的圆点带着冷冽的寒意,若有若无,连绵不绝。
徐徐散落。
不知从何而起,不知何时而终。
踩着嘎吱嘎吱响的地面,佝偻前行的单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让我们为北山的新成员干杯!”
畅饮着兽血酿制的烈酒,北山人兴高采烈,豪气干云。
他们高兴啊,最近正是北山生产丰收的大好时节,又有山外人新加入北山,更是喜上加喜,福上添福。北山的未来,指日可待。
“你们新来的,按照北山的规矩,就不兴再用名字啦,你们是后加入的,就从一百开始算吧,可不是歧视啊!我们那些小家伙们还没定好呢!”
“那我呢!”
山外来的小女孩把大肉块塞到嘴里,一边兴冲冲的问道。
“你啊,嗯,你就是一百零一了,你们中最大的!”
“一百零一!一百零一!”
小女孩高兴的扭起身子来。
“哈哈哈哈!”
北山人豪爽的笑了。
“那她是不是就是我妹妹了。”
小男孩转过头,脆生生的问。
“当然是了,待会儿你就领着你妹妹去你那儿住吧!”
“哈哈哈哈!”
“你以后还有的是弟弟妹妹照顾呢!”
小小的七十七,害羞的缩在大人堆里,小心的打量着她的新妹妹。
“哪是妹妹啊?糊涂,要叫女儿了。”
“对对对,哈哈哈,我糊涂了!”
“哈哈哈哈哈哈!!”
北山人又爆笑起来。
“唉,你们也不要在意嘛。就是个数字,在北山可没有高低一说啊,进了北山,就是北山的人了。大家都是一样的,是不是啊?”
“是的,一爹爹!”“是的,一爷爷!”“是啊。”“是的。”
北山的酒宴摆在两座巨大的山壁之间,山壁上的洞穴里,亮着火,依稀能看见正哺乳着的女人们。
宴会的正高声说话的是北山的创立者,祭祀郡原预备祭祀一号,白须白发,和蔼可亲。
“你们高兴一点啊,怎么整天愁眉苦脸的!”
山外来的客人们,一个个不说话,低着头,陪着笑,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
“咳咳……”
客人脸色急变,赶紧捂住嘴,身体剧烈抖动起来,坐在身边的其他客人们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呛到了?慢点吃嘛。没事没事!”
轰!
一道白色的闪电撕裂了天空。
照亮了深夜里惨白的脸。
“呜哇!!”
“呜哇!!”
那个夜晚的北山下了最狠的暴雨,打了最毒的闪电。大水溢出来,灌满了每一个人的头发和衣服,从体外冲到体内。
“呜哇!!”
“呜哇!!”
婴儿的啼声宛若最热的煎锅。
这个洞声音还没停,下一个洞又响起来。
顶着大暴雨,踩过积水洼,在悬崖绝壁上无力无助绝望的奔跑。
像一点一点要被烤焦的蚂蚁。
无论像那个方向奔跑,都不会有出口。
那是无法脱逃的沼泽,就像无论你如何用力,也不能停下一场雨。
你仰面看向无止境的大雨。
听着山里的小小啼声们,一点一点,一个一个,变得微弱,变得稀少,直到完全消失。
最毒的箭头直扎到了心里,砸出拳头大的血泡。
北山的未来,一夜之间,大病一场,一无所有了。
“他们都死了啊!!!他们还没活过啊!!!”
“他们该死吗!!!”
轰!!!
祭祀郡的黑色广场上传过一声炸响,无言的白色洒向紧紧相拥的人群。
愤怒的北山儿女紧握着手中的利刃,浑身湿透了,仿佛身披暴雨,头顶落瀑。
红色的雨水滴滴答答的从身上淋下去。
如果没有那一天的话……
那场暴雨,好像从来都没有结束,滴滴答答直落到了今天。
而在绝壁山的天气里,晴天从不会走远,它就在你能看得到地方,也看着你。
噗噗。
不停有冰冷扎进体内,不停有滚烫渗出体外。
五十人对九百人的战争,根本就没有打赢的可能。
这群发疯的北山人却主动选择了开战。
他们真正的敌人,从来不是九百人。
而是那个沼泽,那场大雨。
一场同样没有胜算的战争。
他们已经抛下了人皮,只管向天地倾泄愤怒。
他们活像野兽,又完全不是。
“老大啊,我要是和你一起病死就好了!”
二号一瘸一拐的托着身体。
他路过弓车的时候,顿了一下。
直接越过弓车,他提起武器,怒吼着朝眼前的人影冲了过去。
“硕鼠硕鼠。”
清冷的声音越过伤痕累累的人群。
他们抬起头来看到了那个白色的奇女子。
她轻巧的踱步,没有沾上哪怕一丝血污。
在疯狂,纠缠,丑陋的人群中。
她始终美丽,一丝不染。
她跳起舞来。
众人疑惑又惊恐的看着她。
白色的雨越来越大了,它们乘着风洋洋洒洒漂在空中。
倾斜、回旋、狂舞。
与那白裙,与那倩影,与旋转,与回弧,与日与夜,与天与地。
轻轻的接吻,深情的独处。
轻灵,韵动。
安静,神秘。
身处梦中,却要在枕头上流下泪水。
夏夏,夏夏,你到底是谁?
她如此白皙美丽,如此神秘迷人,如此清纯,又充满欲望,所有人都见过她,但没有人了解她。
她到底多大啦?家人是谁?在哪里出生?在哪里长大?从何时出现的?又是何时消亡的?
我们对于夏夏总是一无所知。
铃铃铃。
清脆的银铃声飘荡在天地间。
清澈又好听。
冰冷也温暖。
咵。
一道雷电劈下来,粉碎了眼前的一切。
“我知道了,一定是她的错。是她带来了这妖雨,和人祸!一定是的!!”
刘黄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一定是她的错。是她带来了这病痛,和天灾!一定是的!!”
二号豁然开朗。
时隔七年,不谋而合。
“放开她!!”
七十七把一百零一拦在身后。
眼睛里写满了坚定。
“你弟弟们死了!妹妹们死了!爷爷也没了啊!!”
二号哭号着,像要发疯。
“快把她给我,给我!”
山神水库边。
众人立在一旁,一个个瘫软着身子,眼睛里没有神采。
“客人们都死了!说明什么?这些人触怒了山神!只剩下她了,她不死,说不定还要死更多的人!!”
二爷爷散乱着头发,衣衫不整,脸色土灰,极其狼狈。
“……”
七十七把妹妹拦在身后,不肯退让,他死死的抿着嘴,坚定的看着二号,漂亮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他不说话,却似有千言万语写在眼里。
“我也不想这样呐?没有别的可能呐!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告诉我该怎么办!能怎么办!!!”
二号开始发疯了。
“放我走吧。”
一百零一从他的身后钻出来,轻轻地拥抱了她的七十七哥哥。
就转身离去了。
在众人的目视之中,走向那个要送往山神的小船。
那个可爱的小女孩还穿着北山的小皮裙,就像一个健康的北山的孩子。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坐在船上,摆弄起船上的小花来。
那是她自己要求要的。
水面上没有风,她坐着圆形的小船,在湖面上优雅的慢旋。
呼呼呼呼。
刘黄心跳的飞起,他死死的拽动火刑台上的绳子。
绳子却格外的轻,好像另一端什么都没祭上。
轰!
又是一道惊雷闪过,照亮了所有人的脸。
大家都麻木的坐在地上,任凭血水浸透衣物,黏在身上。
他们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
只有刘黄是大汗淋漓,他兴奋的拽动着手上的绳索,浑身像火一样热!
哒。
绳索到了尽头。
轰!!
天空再一次被点亮。
结束了,刘黄举着火把,这把火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哈。
刘黄笑了,尽管笑的违心,笑的自欺欺人。
轰!
又是一道惊雷,到底怎么了?整座绝壁山都在颤抖。
呼。
纤细的火苗一攀上火刑架,就变成了一团火雾,顷刻间就要将一切吞噬。
众人的目光慢慢的模糊了。
他们静静的看着那座小船就要远去,就要离开,一切终将结束。
刘黄兴奋的看着头顶上的白色妖女。
火焰很快就会将她吞没,与所有的事情一起燃尽,化作一段尘封的记忆,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一段被遗忘的旧伤疤。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呼。”
一道大风吹拂而来,仿佛跨越了时间与空间,从七年前吹到七年后。
一道大浪掀起来,吞噬掉了一切。
愤怒的白色风暴,接天连地,吞涌而来。
所有的人都心头一凉,浑身受洗。
广场上的人在暴风雪中抬起头来,他们清晰的看到了,大雪染过夏夏,将她的头发染白,眼珠染红。冷寂的白色中,皮肤死白。
紧接着夏夏就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七月!”
“七月!”
春酒叫唤着七月的名字。
“哎呀!这妮子去哪了?”
“七十七!”
“七十七!”
“我们要去哪儿啊,七十七!”
扎丸子头的小丫头一一骑在男孩的背上,吵闹个不停。
七十七一手抵着罐子,一只手托着一一,追随着大片的脚印,在夜里的山路中爬行。
罐子里装的是北山特制的油脂,是可以燃尽一切,北山的火焰。
“喂,去哪里呀!哼!坏七十七!坏七十七!”
七十七默默忍受着一一的捶打,他紧蹙眉,眼睛里快要渗出水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很不好很不好的预感。
嚓嚓嚓。
踩在覆雪的路上是这样的声音。
嚓嚓嚓。
刘阳耳朵动了动。
有人过来了。
他晃过神来,眼泪已经结成了细冰。
会是谁呢?
他木讷的动了动脑袋,却紧缩着身体,懦弱缩在大门底下,缩在巨大的黑房子里,
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什么都不做。
门口的广场上,众人瘫坐在地上,瘫坐在洁白的月光和不知所措的白色大雨中,等待救赎。
火刑架上最后一点火焰隐灭了。
它带走了它的祭品,一丝不剩,只留下白色的灰烬与白雪融在了一起。
刘黄向上昂着头,期待改变。
圆月高悬于天,照亮底下红色的河流。
中间是暴雪纷飞,飓风狂舞。
滚热的红色变硬了,粘连在身上,摆脱不掉,好似那恐怖的沼泽,要将你拖入无底深渊。
“咳。”
所有人的眼睛都点亮了,大家认得那声音,那是刘夫子,刘夫子的声音。
他要来救我们了吗?
“对不起!”
他为什么要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
“对不起!!!”
不要,不要!
不详的预感笼上心头。
“咳……”
住嘴,住嘴!
“咳咳……”
瘦弱的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
不要啊!!
“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对不起!!!”
刘夫子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把头抵在地上。
眼泪鼻涕哗哗哗的淌了下来,老旧的脸皱成了一团。
它回来了!
它回来了。绝壁山里那段最不堪回首的记忆,七年来一直拼命忘记,拼命逃避,拼命摆脱,它终究还是回来了。
它是无治的传染病,也是无解的必答题。
“咳——”
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
熟悉又陌生的咳嗽声在人群中迅速传染开来。
七年前的那一幕幕,被封锁在记忆底和梦魇里那一幕幕,终于再次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