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冬至节 (四)
“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
绝壁山里得病的一众人,都被围在中间,而他们的家人亲属们却拿着刀围在外面。
铮——
“我不干了!”
扔下刀,转身要走。
“你不干,你想全村人都死吗?”
“可你要我亲手杀了我的父母,杀了我兄弟吗?!你还不如要我死!!”
郁积在胸口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年轻人,转过头来,失声痛哭。
“怎么可能下的了手!怎么可能做得到!!”
“他们有病,对,没错,但他们是人呐,是人呐,是前几天还和我们一同生活有说有笑的人啊,不是猪,不是狗,也不是牛,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呐!”
年轻人扭过头去,转身要走。
“你要动手,让祭祀郡自己动手好了,何必要让所有人都动手!”
“祭祀郡的人,就不是人吗!!”
刘玄勃然大怒,满嘴喷沫。
“你们自己跑了,把罪孽丢给祭祀郡了,我们想杀人吗?我们就没有亲人吗?我们就是狗,就是牛,就是畜生吗?!你们多自私啊,你们又想活,又要逃。逃到良心的角落,道德的死角。”
“你们以为不杀人,这些人就和你们无关吗?你们记好了,你们要想活下去,就只能站在这些人的尸体上,站在杀人的罪孽上活下去!没有人能够脱逃。否者,你们就和他们,等这病痛传染到每个人的身上,和所有人陪葬。”
“要么就仁慈的死,要么就卑鄙的活。”
年轻人不说话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放开我,放开我!”
又有人尝试逃走了。
谁不想活下去呢!
铮亮的刀子抬起来。
想活下去,到底对不对呢?
大雪袭夜,唯一的念头在所有人的心中荡漾,人们艰难的站起来,分成两堆,完成了人群的最后一次对立。
得病的人群对上无病的人群。
这次还未病重,称得上是势均力敌。
大雪还在飘,烈日还在灼烧。
湛蓝的白日天空下,广场上的人包围成里面俩个小小的圈。
等待,等待,所有都在等待。
等待生,或等待死。
“啊!”
终于有人发出狂叫,对着软弱无力的亲人,熟人,病人,病毒,捅下了第一刀。
鲜血像被塞住的水管,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它喷射出来的声音。
刀子颤抖的拔出来。
却并没有声音。
一点鲜红慢慢地溢出来,无声的流淌到地上,血流了一地。
“啊!!!”
震天的吼声撕碎了时空,分裂了佛陀。
昼与夜,大雪与烈日,刀尖与血肉。
冰冷与滚热。
生与死。
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清理广场花了一天。
埋葬尸体花了两天。
气温飙升,南山的梯田干涸了一半。
所有人都浑浑噩噩,六神无主。
好热,好热。
心头像火烤,口舌直冒泡。
不能走夜路,不能见水,浑身不舒服,浑身不干净。
心情大变,变得暴躁易怒。
好痒,好痒。
心底有蚁爬,皮肤要抓烂。
大祭祀的女儿,妖怪春日,成了所有人的泄愤点,每个人见到她,都要辱骂不止,直到春日消失。
有人说要做病的解药,直接联合祭祀郡抄了他家,直到那人失踪。
好痛,好痛。
五脏生血泡,身体要撕开。
本来已经忘记了,本来都已经忘记了。
这些记忆,一条一条琐碎的记忆,本来早应该忘记了,为什么,又在此刻,又在此刻,回忆起来,甚至能回忆起来的,还有更多更多,还能更细致,更细致。
血的味道,肉的形状,还有眼睛,鼻子,嘴唇。
还有更多,还能更细。
那些东西,不能记起的东西,又再一次,再一次,回溯脑中。
理智已经被夺走,脑子里塞满了东西,同时又空空荡荡。
这无止尽的大雪啊,到底是什么?这出不去的大山啊,到底是什么?
轰。
一把大火瞬间腾起,铺天盖地而来。
七十七拉着一一的手,眼神空洞。
嚓嚓嚓,噌。
奔跑的小女孩停住了。
火,熊熊燃烧的火,人,好多好多的人。
呼呼。
好多好多的呼吸声,好重好重的喘气声。
呼呼呼呼。
七月,七月!
七月,七月!
七月,七月!
无止境的大海,是无数个堆叠起来的人,无止境的空中,是无数张想要说话的嘴。
呼呼呼呼。
全部挤到了七月的脑子里。
七月捂住耳朵,但声音还是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咚,咚,咚。
门板发出巨响,窗外是无数颗亮起来的小小火把。
他们来了,要来抓人了。
他们来了,要来抓人了。
男人女人死死的抵住门,面目狰狞,满脸都是水,是汗,是鼻涕,是眼泪。
他们在哭,他们在哭。
呼呼呼。
他们嘴巴也张着,张得大大的,可什么也听不到!
他们在说什么?在说什么?
七月,七月!
“跑,快跑!”
“砰!”
门死死地撞在门框上。
“娘,爹?”
我可以改变人的记忆。
七月的记忆松动了。
忘记我吧。
那个男孩,小脸儿沉在阴影里。
他低下头,狠狠地在七月胳膊上咬了一口。
七月。
七月重新抬起头,世界突然改变了。
蓝色天幕降临,灵气,那蓝色的细小的光点,孕育了生命,寄托了思念的微不足道的微小的光,再一次从土地上升腾而起。
从叶尖,从发梢,从地面,从空中,不停的冒出来,缓缓的上升而起,与满天的白雪对冲,相容。
广场上的大群的人,简直就是天然的发电机,蓝色的光不停的渗出来,聚到一起,亮光越来越强,以至于照亮了整片天空。
火,还有火,北山最后的火焰,已经慢慢的铺开来,可那凶厉的火,在无限的雪与光中,竟然展现出迷人的身姿。大雪幽蓝,万籁俱灭,在极致的幽静中,风骚的慢摇。
在孤寂的天地间,展现出无尽的生命活力。
如果天地是思念构成的话,那么人类一定是其中最烈的一部分。
“吼!”
先等美丽占满了眼睛,再能够感受到这声怒吼。
是它。
矫健狂奔的四肢,流线的身体。
巨大的眼睛的宛若天神,优美的翅膀胜过天使。
通体幽蓝,体型巨大,骇人的头颅,还有猩红的舌头。原来它就是一直潜藏在绝壁山里的可怖妖怪。
它从来没有离开过。
它冲到人群中,左啃右咬,上吞下舔,疯狂的吃掉属于人的灵气。
上吃下吃,左吃右吃,大吃特吃,乱吃暴吃。
它吃掉了眼前的所有,它吃掉了所有的光。
它甚至飞上天空,一口,两口,三口,吃掉了整个月亮。
世界骤然变得漆黑了。
只剩下弱小的火光燃烧在黑幕中。
被吃去灵气的人类,长出了利齿和尖角,长出了暴戾与凶残,在黑夜遮掩下中疯狂起舞。
人群早就不存在了,留在那里的是彻底的野兽,是失心的魔鬼。
粉碎了所有人性,将一切交给本能。
空洞的躯体是人性的噩梦,也是妖怪的胎床。
妖怪吃掉了自己的光,也因此变得漆黑。
它迈开双腿,抬起头颅。
绝壁山的所有妖怪们,一齐发出血腥怪吼。
人群抛下了防身的武器,该用手爪,用口牙,啃咬,厮打,撕开皮肉,痛饮鲜血。我们都是来自于地狱的囚徒,在厮杀与厮杀中,生生世世,无尽轮回。
所有生灵的光都被吞噬,天地间只留下死肉的火。
大火勾勒出一条条长而瘦的魔鬼的影子,却照亮了一张张无助畏惧的惨白脸蛋。
“孩子,你过来。”
“大祭祀爷爷。”
“你埋的是谁?”
“父亲,母亲。”
“你恨爷爷吗?爷爷害死了父亲母亲,害死了这么多人。”
“不恨,爷爷做得对。”
“要换做是你,你会这么做吗?”
“不会。”
小孩子缓缓的摇了摇头,问话的刘玄停住了。
半晌,又问。
“你以后想做什么?”
“嗯……一个好人。”
“……”
“爷爷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爷爷没哭,爷爷可高兴呢!”
刘玄半蹲在地上,他抬起头来,微笑着泪流满面。
你以后就叫刘阳吧。
刘阳突然晃过神来。
他看向四周,因为月食,天已经完全黑了。但人群的争斗并没有结束,近千人扭打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无法阻挡的人浪,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受伤、有人哀嚎、有人痛苦、有人吼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大火已经爬上了半个祭祀郡,并且还在疯狂的扩散着。
绝壁山已经完了。
刘阳心一沉,失去了力气。
他无力改变任何事,所谓的好人,只是一个用来止疼的笑话。
尽管它又叫做希望。
模糊的眼睛失去了焦点,但在最后的余光中,他看见了那个小小的影子。
一个小女孩目眩神秘的走向正在交战的人群。
“不要过去!”
刘阳冲过去,一把抱住那个小女孩。
“放我过去!我去杀掉那个怪物,大家就会好了。”
“没有怪物,没有怪物,没有怪物啊!妹妹。”
“有的,有的!”
虽然忘了那个人是谁,但是七月有证据。
“你看我的胳膊上。”
七月捋起袖子,那里有一个很深的牙印。
“那是我的不记得的朋友在天上留下给我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所以这个牙印能保持很久,很久!”
“不是的,不是的,妹妹。那个牙印,是朝着身子的方向的,那是你自己,是你自己咬的啊!”
泪水奔涌,刘阳哭成了泪人。
“你骗人,你骗人!”
“你骗人,对不对?”
“你为什么不去打怪物,你为什么不去打怪物!”
七月哭了,她撕扯着嗓子,用力的捶打着刘阳。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的……”
刘阳把头死死的抵在七月的肩膀上,眼泪哗哗的流,无止尽的流。
轰,大火越烧越大,东山的木头城加上北山无法熄灭的火焰,这场大火注定无法停下来。
这个夜晚,似乎没有终点。
“小少爷啊?你今天怎么不出去玩呢?”
“我想爹和娘了,婆婆。”
知了回过头来抱住了婆婆,泪水打湿了婆婆的围裙。
“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小胖子刘七噘嘴抱怨道。
“你不是去过了吗?”
“可我什么都没玩就被赶回来了!”
“今天晚上,你不是见着了吗?有人死了。”
“死人关我们什么事!难道人死了,我们就不活了吗?”
“乖,等你刘朱哥哥和父亲回来,一定会给你带很多吃的!”
“真的吗?”
“真的。”
“大家累了吗?”
“累了。”
“累了呀,大家就在旁边的床上睡觉去吧!都后半夜了,不需要我们唱诗班了。”
“真的吗,先生!”
“真的,辛苦你们了!”
木头城里,绝壁山里,被早早驱逐回家的孩子们,有的还在抱怨,有的还在想念,有的已经睡熟了。
“七舅爷?不可以在这里睡哦。”
小丫鬟猫手猫脚的走过去,轻轻抱住靠在椅子上睡熟的小胖娃娃。
“包子。”
七舅爷嘟囔了一下,脑袋一歪,口水流了出来。
等到明天天一亮,就迎接新年的到来。
咔吱。
细小,脆弱,如树枝折断的声音。
刘阳的脑袋却如遭重锤,身后发凉。
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嘎滋啦啦。
空!
着火的黑色的牌匾重重的砸在地上,摔成了碎屑。
他回身一看,整座黑房子已经暴露在大火之中,热浪铺面而来,火光直钻进他的瞳孔里。
孩子们!!!
“你是七月对吧?我记得你,你先坐在这里,不要动,等我回来!”
他把祭祀袍脱了下来,用力抖了两下,铺在地上,脱掉了七月的鞋子,把她抱到上面。
“阳哥哥!”
“怎么了?”
刘阳抬过头来,他睁大眼睛,以防眼泪流出来。
“你……你……”
七月抽泣着,大粒大粒的泪珠把她的睫毛沾到一块,她抬起袖子,把鼻涕抹的到处都是。
“你是个好人!”
“噗呲。”
刘阳笑了,尽管满脸泪水。
“哈哈哈哈哈!”
“咯咯咯咯咯!”
七月也跟着破涕为笑。
“等我回来。”
他转过身去,和夜色融在一起。
砰砰。
咚咚。
砰砰。
咚咚。
“啊!烦死了!”
祭祀郡的劳工宿舍里,头发蓬乱的小丫鬟突然直挺挺的坐起来。
“怎么了?”
下铺的姑娘闭着眼睛,动了动脑袋,蹭了蹭枕头,轻声轻气的说。
“有老鼠!”
“不可能吧,祭祀郡的屋子隔音是最好的,房子就是塌了,都听不出声来。”
“你听——”
“听不到。”
“怪了。这老鼠还说人话了!”
“说了什么呐?”
“烧烤啦!烧烤啦!唾!我累了一天了,饭都没吃饱……”
上铺头一点一点的,昏昏欲睡。
“婆婆回来了吗……”
下铺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不知道……”
上铺头一歪,整个人向后一栽。
顷刻间,又打起酣来。
“烧火了!!!”
“烧火了!!!”
“烧火了!!!”
砰砰砰砰!!!
咚咚咚咚!!!
刘阳一边拼命的往上赶,一面死劲的拍打着门窗。
五楼,五楼。
隔音房是最危险的,一来隔音,二来使用时需要上锁。
想要从外面打开,只有唯一的办法。
把门撞开!
咚!
咚!
咚!
哒哒哒。
咚!!!
呼呼呼呼。
咚!!!!
咚!咚!咚!咚!
咚。
咚咚咚咚咚!
咚。
嗒。
“先生。”
唱诗先生把头低在椅子背上,眼睛微微眯开来。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小女孩枣儿突然坐了起来,声音闷闷的。
“我今天唱的好吗?我唱错了好多……”
夜色如雪,温柔的罩住蜷缩着的小小的影子。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刘阳把脑袋死死的抵在门上,痛到抽搐,哭却无声。
“但是……”
刘阳突然止住了哭泣,挥掉了眼泪。
皎皎月光下——
“还可以做的更好。”
眼神如铁,
“那到底为什么冬至节要在明天啊?”
“因为明天会更好啊。”
向下狂奔。
还有办法!还有办法!
咚咚咚咚!
刘阳拼命的踩动双腿。
只要……只要……
无尽的回廊宛如时间的隧道。
这样就行了,这样肯定行。
身边的风景不断的变化,刘阳的嘴巴情不自禁的咧开。
哈,肯定行!
蓦然停住,
肯定……
已是尽头。
刘阳抬起头来,表情木然。
他也许说了,也许没说。
因为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吼!!!”
无尽的混合声浪宛若一声巨吼,在他的颅内炸响。
巨大的风雪盖过来,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已经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了。
他从走这边走到另一边的时候。
变成了红色。
无声的世界里,他开合着嘴,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七十七,那个人在说什么呢?”
一一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间想不起来怎么哭。
“在叫救命。”
声音冷酷。
快去救人,快去救人,快去救人呐!!!
刘阳拼命的叫,拼命的嘶吼,拼命的扭动身体,挥舞手臂。
在广袤的天地间,仿佛一只跳舞的红蚂蚁。
“穿过我衣服的姐姐,我要走了。”
一朵可爱的小花从七月的脑袋上蹦了下来。
但七月一点儿都没注意到,她愣愣的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胳膊上的牙印,
对着胳膊又咬了一口,牙印果然是朝向她的。
原来那个男孩,那些记忆,真的都只是七月的幻想吗?
只是七月做过的一场梦吗?
只是因为她害怕孤单,所以捏造出来的人物吗?
现实的生活中没有童话,只有因为害怕编造出来的谎言。
根本就没有什么山外的人,是她一个人在荒山中独自度过了那段时间。
是她一个人跑到了山里,一个人在夜里疯跑,一个人在风里乱吼,一个人误入仙女湖,一个人找去的北山。一个人站在梯田的断崖上,一个人喊,一个人听。
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在胳膊上留下了小小的牙印。
“七月七月!快醒醒!”
“嘘。不要再叫了!丫头。”
“歪。七月,醒醒。”
“对了,七月,去看落日吧!!”
“啊啊啊,快跑,七月!”
“在呢,在呢,小姑奶奶。”
“喂,七月!”
“七月!!!”
“七月,你在哪!”
“疯丫头。”
“海王八!”
“烂蹄子!”
“哼,大话精!”
你是真的,对吧?
你不是假的,对吧?
你在哪儿啊?你快出来告诉他们啊,告诉他们有怪物,让他们把怪物赶跑啊!
你为什么不出来?
为什么不出来啊?!
“怎么了?七月?”
“怎么了,你没事吧?”
“你眼睛怎么又红了,爱哭鬼。”
七月撅起嘴巴,眼泪啪嗒啪嗒的掉。
黑色的怪物吃大了肚皮,它变得像山一样巨大,像天一般广阔。
它坐到高高的山顶上,舔着爪子,静静的休息。
嘲讽地扬起嘴角,鄙夷地看向远方。
在遥远的土地上,有一块人性的深谷。在那里,血液与血液汇成河流,尸体与尸体砌成高塔,光明点亮在上头,人潮翻涌在下面。
踩着别人的头颅,踏上别人的尸首,迈着泥泞的道路,戴着火一样发热的眼瞳,一步一步,爬向光明。
深谷里有无数条小径通向远方,可所有人都在高塔上挣扎。
为什么,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我不想杀人,我不想伤害别人呐!
为什么要逼我!
我只想活下去啊!
为什么,为什么?
有人在说话。
他在说什么?
去救人?
为什么要去救人。
我救了别人,谁来救我啊?
救救我!救救我!
我要活下去,活下去!
活下去有什么好呢?
想活下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有人站到了高塔的顶端,光明触手可及,可他却不再相信光明了。
绝壁山里,大雪不止,黑夜不灭。
吃撑的大狗吐出了月亮,月亮回来了,依旧圆润,光洁如雪。
人群的广场上,剩下的人早就支离破碎,残缺不全了。
他们已经不可能回头了,也不可能挽回了,他们的身上惹上了鲜血,沾满了罪孽,他们已经穷途末路了,无法救赎,无法重来。只有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把一切全交给本能,把所有都献给妖魔。
人们弯下身子,埋着头,不敢思索,好怕面对。他们不停的伸手蹬腿,去攻击,去撕咬,去追,去逃。
麻木的身体失去了知觉,他们机械的运作身体,可灵魂早已萎靡。他们蜷缩着身体,躲在角落,不敢抬头,怕见月光。
七十七攥紧了一一的手,他的手脚滚烫,却一脸冷漠。
刘阳无力的坐倒在地上,他什么做不到,什么都救不了。
七月哽咽着,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月色当空,火焰狂舞,大雪席地,绝壁山里铺了一层惨淡的白。
万事休矣,只剩心脏依旧泵送热血,震震有声。
不要放弃!!
一股炽烈的白光亮起,照亮了漫长又漆黑的夜。它明亮炽热但又是那样的温柔,甜美,没有攻击性。它什么都没有做,却给了你一股念头,一股动力。在绝境之中,给你了一寸温柔的小光。
不要放弃,请不要放弃。坚持下去不一定起作用,但请不要放弃。
在无尽的绝望之中,回荡在所有人的脑海。
它什么都没有说,却让所有人都听到了响亮的回声。在最里层的自己里面,总有一个声音,它教我们做梦,教我们幼稚,教我们纯真,教我们善良,教我们在最理智的情况下做最愚蠢的决定——
做个好人。
那朵小小的花,点燃了自己,化作了满天的烟花,点亮了漆黑的世界。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不是可思议的神迹,突然出现的一场漫天烟火。
亮光持续不断的播撒下来,像九天之下跌落的星子,像突然坠下的整片星空。
人们抬起头来,终于停下了动作。
“是你吗?妹妹。”
七十七低声喃喃,眼泪破眶而出。
他能感觉的到,那就是她。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天一百零一在回身与他告别时说的那句话。
“我不想死。”
她转过头去。
“但我想要大家都开心。”
微笑又坦然地走向了死亡。
不明白。
不明白。
我不明白。
“到时候你也要开心啊!”
我想不明白啊,妹妹!
你叫什么?
一百零一。
胡扯,那些北山的畜生淹死了你,你还要他们的名字吗?
我喜欢这个名字,我喜欢北山的大家。
他们杀了你啊!
可是他们对我很好,大家都是好人。
乱说乱说,他们明明都是魔鬼,妖怪,畜生,为了自己心里安稳,就害死了你。
娘亲说过,人都是有缺点的。
你……算了算了,孩子我问你,我可以救活你,复活的话,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做一枝花。
为什么?
我喜欢花,看到花的话,我会开心。如果我是花的话,所有见到我的人都会开心的。
你为什么到现在,还关心那些人类啊!人到底有什么好的?那些卑劣,肮脏无耻的物种根本就配不上你啊!
可我也是人啊。
“花,这就是你喜欢着的人吗?”
龙神眼含热泪,眺望远方。
“救人呐。”
“快去救人呐。”
安静下来,就能听到一直没断的小声哀嚎。
刘阳精疲力尽的坐在地上,披头散发,不好看,很狼狈,可他从没有放弃呼喊。
“去救人。”
七十七嘴巴蠕动了一下,他还是不明白,但忽然间他好像懂了。
“去救人!”
“快去救人!!!”
他扯开嗓子,着魔一般呐喊起来。
“快去救人呐!!!”
点亮的天空,照亮了每一张动摇的脸庞。
可是亮光只是持续了一瞬,就消散了。
世界又重归于黑暗与烈火之中。
所有人立马低下头,不敢去想自己现在的模样。
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啊?
后悔,后悔,好后悔啊。
我们还能回头吗?
即使回头,今后还怎么生活呢?
怎么去面对残破的未来?
在看到自己身上最疯狂,最丑陋的地方之后,我们还能够直面现实吗?
所有人都不说话,陷入了沉默。
“快去救人啊,快去救人啊!”
七十七跑过去,一边呐喊,一边扶起了刘阳。
“去救人啊!”
一一也跟着喊了起来。
“快去救人啊!!!”
三个人声音合到一起,响彻在安静,寂静,冷静的绝壁山里。
一声一声又一声。
可无人应答。
只有余音淡淡回响。
大家都纹丝不动,低着头,如同一片死海。
去救人啊,快去救人啊!你为什么不去救人呢?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亲人就要葬送在火海之中了。
可是,这样会比较好吧,所有人都去死好了,这样就没有人需要背负伤痛了,没有人会记得今天的事,没有人会看到今天的我们,所有的事情都会被大火烧掉,埋葬在死亡里头。
可是,那是我们的孩子,那是我们的亲人呐。
亲人,别可笑了。哪有什么亲人。事已至此,你还不明白吗,人就是一种多自私,多龌龊的生物。为了自己的命,就能轻易把爪子捅到别人的肚子里,你根本就不会关心别人的死活,那只是你惺惺作态,自欺欺人罢了。
你胡说,你是谁,都是你的错,是你蛊惑了我。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你知道答案,对吧,这才是人最可怜的地方。
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我就是你啊!
大火跳跃在所有人的余光里,可大家都无动于衷。
“喂!喂!喂!你们在想什么啊?为什么还不去救人?”
刘阳发疯一般拉扯着人群,他像个疯子一样,一个一个掀起别人的下巴,想去看一看,这些人到底都怎么了,还是不是人了!
可大家都别过头去,不去看他。
“为什么?!”“为什么?!”
他披头散发,在人群中手舞足蹈,像一个滑稽的猴子。
可是滑稽的猴子却骑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他们不敢看他,他们有罪,他们无耻,他们卑微。
“你别逼我们。”
有人抬起头来,泪水从他残缺的脸上滑落下来。
“那你们去救人呐!”
“为什么不去……”
“你还不懂吗?!!”
撕心裂肺的吼叫从胸腔中喷出来,在寂静的空气中,慢慢的漾开。
“救人呢?”
刘阳的声音小了下来。
“我们不会救任何人的,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人,自私,无耻,卑鄙,满脑子只有自己,满脑子只有欲望,这就是我们!这就是人!”
刘阳不说话了,他扭过头,抹掉眼角的泪水,转身朝燃烧的祭祀郡跑过去。
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他也要救。
七十七拉着一一,跟着跑了过去。
三人的身影远去,整个绝壁山好像空无一人了。
安静,安静。
大家都很安静,内心却蠢蠢欲动。
一起安静的还有地上的血河,天上的黑夜。
皎皎明月,皑皑白雪。
起舞的大火,会持续燃烧整个夜晚。
所有人都面临着最后的选择题。
大家心里早有答案。
却不愿意去选。
只等最后一声钟声敲响。
再让心肠破碎,肝胆寸断。
夜入荼蘼,绝壁山已入沉梦。
伤心的,抱怨的,欢喜的,惆怅的,辛苦的,劳累的,有所思的,有所想的,有所梦的。
在这个说是要不眠的夜晚,都早早地睡去了。
大火还要烧很久,才能烧到床榻,烧入梦乡。
“那我之前说的,你记住了吗?”
“那我再说一遍,你一定要记好了,听到没有?”
“所以呢,你一定要记住……”
你一定要记住!
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小男孩,一遍又一遍的说。
到底要记住什么呢?
七月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揉眼睛。
她已经很累了。
脑袋一点一点的,沉沉欲睡。
“七月七月!快醒醒!”
“再睡一会儿嘛——”
“还要睡?不能再睡了,妖怪要来了!”
“噗呲。”
“你笑什么。”
“你的脸都瘪了。”
“你在这里呆着,要是它来了,你就躲到里处去。”
“恩。”
“啊!”
“嘘!是我啊,你看看我!”
“啊!!”
“是我,听我说,你先不要说话,同意就眨一下眼睛。”
七月眨一下眼睛。
“你眼睛挺好看的,再眨一个。”
七月眨一下眼睛。
“对了,给你这个。”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爱在山里乱跑。可是总不能让家里人担心吧。你说对吧,小丫头?”
“切,女人呐。”
“哎,你要干嘛!”
“我叫七月,不叫丫头!”
“都是吃的,哈哈哈!”
“不准笑,不准笑!”
“奥,那春天的后面是什么?”
“呃……冬天吧。
“那妖怪呢?你见过妖怪吗?它长什么样。”
“啊?不就长这样吗?
“啊!在哪!”
“就在这儿啊,还有那儿,那儿。”
“真的要这样做吗?”
“趴好,趴好!”
“把你的手给我。”
“不要睁开眼睛。”
“看,我就说一般般吧。”
“不,很美很美。”
“你是不是早就有办法了”
“问得好!……你说什么?”
“那你干嘛要我汪汪叫?”
“嗯。”
“谢谢你。”
“在呢,在呢,小姑奶奶。”
“你在哪儿啊?”
“这儿呢。”
“哪儿呢?”
“就这儿啊。”
“那……你要轻点。”
“嗯。”
“一定要轻点啊。”
“听不懂哎。”
“嘿嘿,听不懂吧。等你长大就懂了。”
“就像坏人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
“那我会死吗。”
“不会。但是你会变得丧丧的,像一条死鱼。”
“你要走了吗?”
“嗯。”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吗?”
“嗯。”
“我们算是朋友吗?”
“嗯。”
“你是不是又哭了呀?”
“嗯。”
“松……松开,把我的围脖给我。”
“喂……一起走吧。”
“不许乱跑。”
“不许乱叫。”
“不许乱抱我。”
“再眨一下。”
“不许抱我!”
“我没抱你!”
“坏了,出事了,出事了!不管了,准备跑吧!”
“啊?”
“啊什么呀!”
“你,你拉着这个。”
“之一,你耳朵红了。”
“没,没有。”
“你干嘛!”
“跑步的时候不能想其他的事,想的越多,跑的越慢。”
“疯丫头。”
“你说吧,我听着呢!”
“那我之前说的,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那我再说一遍,你一定要记好了,听到没有?”
“嗯,听到了……”
“听到什么了?”
“记住了……”
“怎么了,找到你婆婆了?”
“没有,婆婆不在。”
“你眼睛怎么又红了,爱哭鬼!哈哈!”
“你才是爱哭鬼,我才没哭!你才哭了。”
“怎么了,你没事吧!”
“行了,你还要哭多久啊?”
“你别碰我!烂蹄子!”
“你骂我什么!”
“哼!”
“我不是也被你咬了吗!我都没哭。”
“你的牙尖些!海王八!”
“这该死的树!”
“该死的树!”
“臭树!”
“烂树!”
“啊啊啊,快跑,七月!”
“那它们还会回来吗!”
“会回来的!一定会的!”
“你的婶婶,会不会不要你啊?”
“要!”
“对你好吗?”
“好!”
“你叫那么大声干嘛!金鱼佬!”
“什么是金鱼脑!!”
“不知道!!!”
“哼!”
“哼!!”
“哼哼!!”
“哼哼哼哼!!!”
“不理你了!”
“哈哈,你怎么搞成这样!”
“不准笑!”
“哈哈哈,哎!”
“啊!好疼!”
“哈哈哈!”
“不准笑!”
“哈哈哈!”
“不准笑!!”
“好。你装死!”
“吃我这招!”
“你……看我”
“噗。”
“噗。”
“噗哈哈哈哈哈!!”
“噗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就有!就有!”
“哼,大话精!”
“什么东西糊到我脸上了,看不见了,看不见东西了。好啊,好你个乌贼怪,你敢拿烂泥巴扔我!”
“嘻嘻嘻!!”
“你别跑!”
“啊!哈哈哈!”
“你也试一试!”
“啊?”
“你也试一试!!”
“啊?——”
“有声音回来的!!!
“我才不会喊呢!”
“啊?你说什么!!”
“不喊!!”
“啥?!”
“不喊!!!!”
“口舍!!!”
“不!!——”
“喊!!——”
“那个山好大啊!”
“说什么呢?南山是最小的山。”
“你怎么了?要睡觉吗?”
“再跟我多讲讲关于你山里发生的事。”
“你要走了,是吧。”
“嗯。”
“你在看什么?”
“在看你。”
“绝壁山!”
“不对。”
“天上!”
“也不对。”
“这里的时间是地上的三百倍快,所以这里的灵气也是地上的三百倍!这就
味着!!”
“这就意味着!!”
“可以飞了!!”
“飞!!!”
“等一下,得等风过来,有风才能飞!有风就能飞!!”
“风什么时候会来呢……呀!”
“准备好了吗!!”
“没有!!”
“我也是!!”
“啊!!!”
“哈哈哈哈!!!好丑啊~”
“伸开你的手!!!”
“什么!!!”
“打开你的翅膀!!!”
“你怎么哭了。”
“对,世界的边缘。”
“可以回到你的家吗?
“可以。”
“对了,七月,去看落日吧!!”
“答应过你的,要一起去看落日!”
“可是这里哪里有太阳!”
“只要跑的够快,一定能追得到!!”
“阿嚏。”
“你感冒了?”
“感冒是什么?”
“感冒就是感冒的人得的病。”
“天灵灵,地灵灵。变好了。”
“你可以改变婶婶的想法吗?”
“我可以改变人的记忆。”
“忘记我吧。”
“七月。”
旋转的记忆戛然而止。无论多深刻,多铭记,记忆多长,多美,在人生的长河中,终究会被冲淡,终究会模糊,终究会被遗忘。只在偶然一梦中,还是会突然再见你,在即将睁眼的梦醒时分,意识涣散时,还是会莫名的期待再看到。
第一次迷路在山中时,睁眼看到的那一张青涩的脸庞。
“你是谁啊?”
“七月。你是谁?”
“我是……”
之一!
“我是之一。”
七月猛然惊醒过来。
之一,是之一!
想起来了,是之一,是之一!
七月抬起头来,她露出大大的笑脸,眼泪却止不住的一直流。
一直流。
“妖怪会吃掉人的记忆和理智。”
“所以呢,你一定要记住……”
之一托着下巴,静静的看着睡熟的七月。
眼睛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溢出水来。
记住我啊,七月!
在世界的尽头,哭成的泪人儿的男孩在心中偷偷默念。
我希望你忘记我,却更想要你记住我。
我心口不一,心肠很坏。
“之一!!之一!!”
七月抬起头,对天空呐喊。
“我记起你来了,之一!!!”
记忆会被忘记,但思念不会。想要记住的人,就一定会记住。
一阵冷风吹过来。
撩起众人的头发。
脸色苍白又心如死灰。
记忆如同一锅乱粥。
已分不清,辨不明。
黑暗罩住我,混沌包住我,我迷失深渊,枉生为人。
人啊,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为何要如此痛苦,如此丑陋的活着呢?
风继续吹,雪继续下,火继续烧,人继续煎熬。
疼痛继续蔓延。
娘。
一声呼唤,倒入死水之中。
啊爹。
啊娘。
啊爸。
啊妈。
依爸。
依妈。
老豆。
老母。
父亲。
娘亲。
爸爸。
妈妈。
宝宝。
毛毛。
娃娃。
囡囡。
爷爷。
奶奶。
阿爹。
阿婆。
阿爷。
阿奶。
爹爹。
婆婆。
阿公。
阿嬷。
夫人。
夫君。
官人。
娘子。
先生。
太太。
老公。
老婆。
亲爱的。
声声呼唤,荡彻心扉。
“儿啊——”
女人抬起头来,热泪满眶。
“之一——”
七月对着天空,放声大喊。
“我想你了!!!”
两股声音合到一起,冲上天际,直破云霄。
天是地的思念,云是雨的思念,水是火的思念,鱼是海的思念,花是草的思念。果子是树的思念,爸爸是妈妈的思念,奶奶是爷爷的思念,小孩是大人的思念,过去是现在的思念,明天是今天的思念。
人是人的思念。
我们是自私的动物,也是思念的产物。
会因为自私而伤害别人,也会因为思念而伤害自己。会因为自私而贪婪索取,也会因为思念而无条件付出。因为自私,我们要自由,要平等,要信仰。因为思念,我们牺牲自由,牺牲平等,牺牲信仰。
会自私到自我唾弃,自我否定,自私的像野兽,自私的像魔鬼。
也会思念到疯狂,愚蠢,幼稚,不计后果,不顾一切,不可理喻。思念到不像一个人。
我们总是相信自私,却没有人相信思念。
前者好像现实,后者宛若童话。
“之一!!!”
七月大喊一声,眼睛放出光来。
她期待着,她等待着。
等待着,等待着。
人群抬起头来。
绝望之中又在偷偷的期待着。
七十七拉着一一的手,一扇一扇地拍打着紧闭的门窗。
咚——咚——
一声一声,刘阳无力的撼动着不可能打开的大门,可他眼神有火,瞳孔有光。
“之一!!!!”
七月再叫一声。
他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他真的会来吗?
风继续吹,那是现实一般的刻骨寒冷。
人们悄悄挪动的脚尖又放回了原处。
七十七绝望的把头抵在门板上,眼泪悄悄的溢出来。没有任何人回应他,没有任何一扇门为他打开。一百零一,七月,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北山的人,东村的人。他没能救下来一个人。
啪。
刘阳脚一滑,趴倒在地上。他勉强抬起头来,大门骑在他脸上,从这个角度看,它巨大的像天堑一般,劈开天际,永生难越。
“之一……”
七月停下来,凝望远方。
声音落到空处,再也没有回来。
空空的天地间,什么都没有。
只有无止尽的火,无止尽的雪,无止尽的夜,无止尽的绝望,无止尽的悲伤。
无止尽的灰和白。
剧终。
今天的你,还会做梦吗?
是否会有勇气,为明天再添上一种结局。
“之一!!!!”
七月蹦起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声的呐喊。
她叫到喉咙也哑了,小脸儿也丑丑的啦。
可七月才不管。
七月想见之一。
七月要赶走怪物。
七月要明天。
七月要幸福。
七月跳起来,将头上所有的结局打碎。
七月。
七月。
微风轻轻撩起七月的头发,七月张开嘴巴,眼睛露出光来。
漆黑的天空外围,热烈的亮光出现了。它像一条发亮的细线,圈在圆形的世界边缘。再从边缘一点一点的蔓延,席卷,奔涌而来。
小小的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大,像线,像布,像云,像倾覆过来的另一个世界。
是吃吃们,是妖怪们。
无数的生命在咆哮,无数的身影在狂奔。无尽的活力与热情充盈其中,轻轻的跳跃。
以千军万马之师,以不可阻挡之势,不顾一切,不说所以,粉碎现实,踏烂因果,为你而来。
从四面八方,从天边地脚,从彼方,从梦潭,从每一个角落,从每一处缝隙,奔袭而来,潮涌而至。像冲天的洪水,像踏雪的烈日,它们不可阻挡,吞天食地。
从四周扑进去,从中间涌出来。
它们是蓝色的,同时又是红色的,是黄色的,是绿色的,是彩虹的七种颜色,是梦里的一亿种彩色。
像飓风,像雨瀑,把所有的颜色聚集,在一瞬间炸开,扑满整个死灰的世界。把宇宙填平,把星空染透,在僵硬的天空和土地上,画出一块一块颜色的回路。用所有不合逻辑的笔触,把合理的世界涂满,涂成不合理的样子。
千千万万颗多彩的妖怪们,来自千千万万个不同的世界。
它们聚在一起,像爆豆子一般来到七月的世界里。
它们行色匆匆,数量庞大,一股脑全塞入绝壁山里,一时间地动山摇,天旋地转。
现实中的一切都被淹没了,只剩下七月不知所措地站在不可思议的世界里。
之一~之一~
之一——
空气里传来了小小的清晰的回声。
并且还夹杂着一些其他的声音。
七月~七月~
“七月!!!”
绝壁山里的回声,总是会晚一点到。
嘎登。
广场上的人心头一凛。
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闯了过来,把所有人结结实实的灌了个通透。
燃烧的大火一时间被压制下去,隐没在黑暗中。
只剩月光流淌在脚底,像深海的沙河。
晶莹的水珠混合着血色慢慢的从脸颊滑落。
滴答。
水珠落到地上,竟然跳起舞来。
抖动,抖动。
在抖动!
从未欺骗过自己的坚实的土地,竟然毫无征兆的晃动起来。
不,不仅是土地,抬头一看,整个世界都在晃动。连那拱卫在四周的绝壁大山,都在剧烈的颤抖,好像顷刻间就要崩塌,葬身于天地间。
如果山都会崩塌的话,何况那小小的房子。如果山都要死去的话,何况那小小的人类。
刘阳倒在地上。
看着黑色的大门上更加漆黑的门缝,缓缓合上了眼睛。
但是人不会轻易的死去,因为人是一种坚强的生物。
门吱的一下打开了。
噗呲。
刘阳展开了笑脸。
“屋都要塌了,你趴在这里干什么。”
教书先生急得都要哭了。
“爹!!!”
地震来的快而急,一时间整个绝壁山都被摇醒了过来。
大家坐在摇晃着的屋子里,大声的呼救!
而他们呼唤着的人呢?
会有人来吗?
月光的广场上,空无一人。
“噗呲。”
分散开的人群笑出了声。
然后是眼泪簌簌的下。
他们兴奋的迈动双腿,奔跑在救人的途中。
大家心中早有答案。
只是没有人愿意相信自己。
他们展开双手,拥抱迎面而来的世界。
七月站在原地,漫天漫地的妖怪们吞没了她。
她伸开双手,与满满一世界的幸福拥抱在一起。
“把手给我,七月。”
一截手臂伸了出来。
在妖怪堆里,在彩色的团团里,之一露出脸来,微微一笑,温柔甜蜜。
“打开翅膀,七月。”
拉起之一的手来,七月伸开胳膊,再次在天空翱翔。
千千万万的妖怪们挤压在一起,像冲天而来的水浪一般,冲向了那连成一圈,横亘天地的大山。
绝壁山的广场上,获救的人们依偎在一起,盯着摇晃的大山。
目光平静,心情复杂。
绝壁山,绝壁山,封禁了绝壁山里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的墙壁,监牢,温室与保护伞。
竟然随着安静的夜色,轻轻的裂开,温柔的崩坏,慢慢的倒塌了。
在疯狂流窜的妖怪堆里,七月与之一手拉着手,安静的注视着彼此。
七月看着之一,之一看着七月。
七月眨一下眼睛。
之一眨一下眼睛。
妖怪们渐渐散去了,躁动的夜逐渐平静了下来。
没有了妖怪们的夜晚,变得绮丽而静美。
天空是温柔的水蓝色,月亮是美丽的金黄色,每一颗星星都有形状,每一缕气旋都有色彩,地面安静又璀璨。
在这样的世界里,能轻易的捕捉到这世界每一股湍流,能轻易的看到光衍射出来每一种颜色。整个世界都是静静的暗蓝,却在暗蓝中缠满了细细的彩色,从一种深蓝幻化成无数种深蓝,安静,纯粹,又流光溢彩。
两个小小的人儿,伸展身体,静静的漂浮在空中。
慢慢推开天空的流,静静驶过世界的波。
七月与之一,像波纹一样飞行。
“这里是妖怪的世界吗?”
“嗯。”
“那个妖怪呢,很大很大的妖怪呢?”
“跑掉了。”
“去哪儿?”
“不知道。”
“会回来吗?”
“会回来的。”
之一拉住七月,慢慢的停了下来。
“这里是哪里?”
“绝壁山的山顶。”
七月看着脚下,巨大的绝壁山碎成了几瓣,变成了孤立的山峰。
光秃秃的山顶什么都没有,只有脚底下柔柔的草地。
之一没有说话,他走到崖口,把脚放下去,看着美丽的夜色。
七月也走过去,放下脚,同样沉浸在美丽里。
两个人并肩坐着,无尽的话语让良夜去说。
青色的月光洒落,把两人融在一起。
静静坐着,等待天亮。
忘记了时间,不知春秋与冬夏。
嚓嚓嚓嚓。
脚踩在温柔的草地上。
七月也站起来。
之一背过身。
两人隔开站立。
仿佛七月在石板上画着的两个小人。
离得很近又很远。
“你又要走了吗?”
之一转过头来,露出让人难以忘怀的神情。
难以忘怀不是他的眼睛,鼻子与嘴巴。
而是他的不舍,留恋与悲伤。
他众身一跃,失去了踪影。
七月转过身去,望向无尽的天空。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相遇与分别呢?
就像幸福的生活中,总会有一次一次数不清的挫折与灾难。
既然相遇了,为什么又必须分别呢?
既然幸福了,为什么又蒙受灾难呢?
既然选择了遗忘,为什么又深深的思念呢?
七月想不明白。
人们坐在广场上,看着木头城点燃的火光慢慢的连成了一片。
在这人世间,渺小的我们又能强求什么呢?
只能看着灾难一次一次摧毁我们无可奈何。
只能看着现实冷酷无所作为。
只能对着命运卑躬屈膝,对着生活低头折腰吗?
七月正在思考着,一个热乎乎的人静静的拥住了他。
之从后面抱住了七月,他拉起七月的胳膊,轻轻的咬了一口。
“七月再见。”
感受着丝丝的痛苦。
七月呆呆的看着手臂。
与手臂上的另一个牙印一样,这个牙印也是朝里的。
七月突然转过身,看着之一远去的背影。
深吸一口气,停住。
“之一再见!”
大声呐喊。
之一没有走远,他也傻傻的笑了。
“七月再见!”
两个小人儿站在山崖,张着手对着彼此呐喊。
“之一再见!!”
“七月再见!!”
尽管已经泪如雨下,但我们仍然微笑着大声作别。
“之一再见!!”
“七月再见!!”
“之一再见!!”
“七月再见!!”
“之一再见!!”
“七月再见!!”
我们不能选择幸福,但是我们可以给于最赤诚的希望。
我们不能选择分别,但是我们可以给于最热烈的告别。
我们不能选择相伴,但是我们可以给于最坦荡的思念。
我们不能选择命运,命运也不能选择我们。
七月再见。
之一再见。
幽蓝的静女池底部。
“你是谁。”
“我叫静女,你呢?”
“嗯,我叫公子。”
“公子你好,我是静女。”
“静女你好,我是公子。”
“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你去干嘛?”
“跳舞。”
“一直跳吗?”
“一直跳。”
“一直一直跳吗?”
“一直一直。”
“一直一直一直跳吗?”
“永远永远。”
天空眯了一条线,曙光第一次透过绝壁山,晒在人们的广场上。
山外面的山露出漂亮的脊线,重重叠叠,闪着金光,铺面而来。
祖祖辈辈所追求的自由,也不过只是新的大山,新的囚牢而已。
不算好,但也不算坏。
“别靠近我们,孩子们。”
生病的人群主动的站出来,把刀尖对准了自己。
所谓的勇气即是如此,即使深知自己的懦弱,也毅然决然选择牺牲。
所谓的爱,也是如此。
依靠着小菜园的小屋子里。
“咳咳。”
菽麦不可思议的转过头来。
窗外面一条黑猫悄悄的走了过去,九条尾巴闪了一下,变成了八条。
太阳慢慢的爬出来,金光散落。
有救了,有救了。我找到药了,我找到药了。
人们抬起头来。
秋麻子,是秋麻子。
太阳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肚子,肚子好痛啊,不会……”
“怎么可能呢,你不是才怀孕吗?”
崔伟不可思议的看着桑柔。
如果桑柔没有怀孕也许他就不会那么在意育儿名额,如果他不在乎育儿名额,那么他就不会喊错,如果他不喊错,他们就不会被抓起来。如果……
如果他们不会被抓起来,七月就不会离开家。如果七月没有离开家,也许就不会遇见之一。如果七月不遇见之一的话,也许就不会有这个故事了。
“不知道,肚子好疼……啊!”
七月娘痛叫一声,生出来一个鲜艳的烂苹果。
烂苹果滚落到地上。
红且鲜艳且活着。
呜哇——
一一抱住七十七的腿,失声大哭。
呜!!!
哭的撕心裂肺,惊天动地。
眯眼看向远方。
七十七摸着一一颤抖的脑袋,却咧开了嘴角。
噗。
哈哈哈哈。
笑出了眼泪。
“首先要把手合拢到一起。”
“拢到一起。”
“然后,膝盖微微弯曲。”
“弯曲。”
“然后再低下头。”
春酒小姐姐指导起旁边的傻子哥哥来了。
“然后——”
“冬已至!”
傻子憨憨的笑了。
太阳升起来,又是新的一天了。
“冬已至!”
“冬已至!”
大家互相招呼着,迎接新的一年。
冬已至,
春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