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解答

十一

    这是下午。

    众多的人被聚集起来,人头多得像虫蚁。

    喧嚣着,嘈杂着。伊始的烦躁与恐慌。以示庸俗的智趣与无恶意的愚民的炫耀。

    然而我们的身处之地是这些虫蚁无法够及的地方,是能够看到所有人,而所有人看不见我们的一处居所――其实只是靠近楼顶的一间隐蔽的破旧的小房间。

    据说是选从监督者那里交换来的使用权。

    虽说好奇他还能做到什么我们想不到的,但此时此刻,我们无暇顾及更多,只是安静地沉浸在这肃穆的氛围中,坐在那里,看着底下的被我们囚禁起来的我们的囚徒。

    蓦站在最前方。

    弯曲的阳光萎靡,不似白日如刀光剑影。柔和地透过窗框,把残存的自尊撒向房间里的不会责备它的懦弱的人,但懦弱的人周围的勇士势必不会包庇,他们拿起剑与戈,趁机把锋利的一端刺向光明之神的肝脏与骨骸。但至此,夺走的不过是虚无的光阴而已,转眼又将抛弃。

    蓦在人海中只是一个小点,但我们都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我不明白选和务的意思,只是听束绪解释说这是为了找出【背叛者】。

    “【背叛者】?”我听不懂。

    “在我们这些人当中,有【公主】的帮手,为她传递信息,帮她做事,我们称之为【背叛者】。这些人很碍事,所以选和务想要把他们一次性找出来铲除掉,方便接下来做事。”他吊儿郎当地,不肯好好坐,一定要坐在沙发扶手上,并且把不老实的手搭在我的肩上,两条细腿晃来晃去。

    “一次性找出来?真的能做到吗?”我拍掉他的手。

    “有蓦的话就没有问题。”他于是挑了挑眉,跳下扶手,走到我旁边,硬挤着我坐下,整个人依偎进我的怀里,还故意恶心地蹭了蹭我的胸膛。

    “只要他给出条件,满足条件的人自己会按照他说的来。比如如果他说‘与【公主】有过联系的人断一足’,那么人群中断了腿的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了。就是过程可能有点血腥。你可以不看。”

    我当然要看,经历了这么多,我自认为我已经无法轻易被别人的痛苦打动了。

    于是我强忍住把他拎起来丢掉的打算,和他们一起安静地盯着底下的人们看。

    忽然庆幸我一直和选待在一起,不然这底下的众多人头中,必定有一个会是我的。

    蓦似乎对底下的人们说了什么,他们激动起来。

    涌动着,看起来十分恶心,好像涌动着的黑色虫堆……在这个时候,非常不合时宜地,我的肚子忽然痛起来,于是也不想打扰到他们两个,趁束绪聚精会神,把头从我怀里挪开了的时候,我轻轻推了推他,把他推的更开,然后独自站起身,要去上厕所。

    幸好厕所在不远的地方。

    但当我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我找不到来时的方向了。

    那种感觉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令人害怕。

    深黑的楼道与身后,退与进都考验人的胆量。

    我忽然后悔离开束绪和务,离开了他们的我只是一个弱小的与被我嘲笑的若干虫蚁一样的虫蚁罢了。

    我忽然想起那些人,于是靠近窗边想往下看看底下的人们。只要有人,即使他们不会也救不了我,他们的存在总能够给我一点勇气。

    然而当我鼓起勇气伸出脖子往下看时,底下是更深的漆黑。

    螺旋,盘绕着,螺旋。

    深黑与超过这黑的蓝色。

    它在吸引我。

    排斥感。

    我要逃离这个地方。

    我想要转头,于是后退了一步。但这个时候,我踩到了什么东西。

    ……该是什么呢。

    “别回头!!”我忽然听到务的声音,下意识回头,看到了我踩着的不知道是谁的尸体。

    头被锯断,腥烂的红色与黑色,看起来无比真实,充满了现实的残酷的可怖感。

    ……这个人……好像……

    我还没有害怕完,务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扯住我的手就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路的。

    “务……?”

    “别问。跟我走。”

    不知道跑了多久,总之可以确定这里并不是我之前所待的地方了,这里的一往无前的道路,甚至有些幻像的感觉了,然而虚幻的真实比虚幻更不可信。

    我扶着膝盖大喘气,但务却是没什么事的样子,只是皱着眉不知道在看哪里想什么。

    “……到底……是什么……到底怎么了啊?”我问务,我知道他肯定能够解释好。

    他却似乎是忽然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头看着我的不解的脸。

    “你怎么在这?!!”

    “……?”

    我还以为他是在开我的玩笑,但意识到他是认真的之后,我呆滞住。

    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种状况。

    “突然的情况是无法避免的,”我忽然想起选的话,“那个时候要摒弃一切逃避的想法,――如果选择了舍弃,事态不会变得更好,――要想想,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事物和线索来解决阻碍你道路的东西。不择手段也无妨。”

    “当然了,前提是我不在你的身边。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情况,只要有我在,你不需要考虑任何问题,我会替你解决的,全部。”

    “……”

    哈哈。

    那么现在是我展现实力的时候了。

    我不相信这是务的短暂发病,他这么精明的人要是也开始装疯卖傻,那会比选穿女装更令人难以置信。

    我镇静下来,显然这里没有别的人能告诉我更多信息了,那么务就不能丢下不管,至少得弄清现状……

    “……先说说你为什么在这里吧。”我问他。

    他似乎也被这个问题困扰住了,呆愣了许久。

    这样傻乎乎的样子是我从未见过的,甚至觉得有些新奇。

    等到他的眼睛发出什么光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的时候,我被什么东西扯住了衣服,回头一看,是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的确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我无法描述,所见之处只是一坨血肉,隐约有几只手脚从肉堆里伸出来。

    我以为此生不会看到比这个更恶心的东西。

    于是我想要伸出手推开这个恶心的超出人类想象的东西,与它保持距离,以示我的厌恶,但遗憾的是,我的四肢害怕地动不了。

    我正在责怪我的胆小的四肢与快要流出勇士的汗水的眼睛,那肉球的另外一只手也要伸过来了。

    我想我如果是个女孩子,在这种时刻必定会大叫出声,然而我的胆小更甚于她们,只是咬紧了嘴一声不吭,可怜地在原地颤抖。

    瞪大了眼睛看那个无法避免的瞬间的诞生。

    但是在那个时候,忽然飞过来一脚,猛地踹飞了那个肉球,然后一双有力的手伸过来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地拽着我开始往前跑。

    我知道那必定是务。

    “你是笨蛋吗!”务一边跑一边大声骂我。

    “看到那种东西不知道要逃吗?”

    “……”说实话我尽力了,但看到他为我担心,心里忽然有一股暖流涌出来。

    过了很久才停下,我以为他又要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拿出从未有过的耐心决心听他把话说完。但他只是微微呼了一口气,然后低头看向我……

    “抱歉,刚才发生了一点问题。现在把一切搞清楚了。”

    …………

    蓦站在所有人的面前,不得不,因为他知道谁在看着这一切,他只能这么做,他别无选择。

    底下的是剩下的所有人了,――其实选根本还没有确定内奸的人数,他只是简单地怀疑了所有人而已。

    于是这样就需要蓦派上用场。

    他看着底下的人,这些人也不过是将成为选的诱饵的可怜人罢了,――现在安稳地涌动着的、不久就将发出乌鸦的怪叫的、而对自己的待宰的命运一无所知的、悲哀的羔羊们。而被逼迫的屠夫又该怎样直面呢?蓦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是他躲不过的命运,只好和这些人们一起承担了。

    “……口令:【不妨设接触者存在,则未接触者与接触者共3027人】”

    “【则接触者与既定目标接触,人数小于等于3027人】”

    “……”

    “【若未接触者为0人】”

    “【则接触者3027人】”

    “【判定:每人各断一肢】”

    “……”

    鲜血飙射而出,所有人都没有在意这个宣言,因此也没有想到这突如其来的横祸。

    反应过来的人,惨叫一片。

    真实的疼痛引起愤哀,人群暴动起来,要朝蓦靠近,但这是徒劳的,蓦的强硬的力量只会增加他们的痛苦。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就失去了无辜的一条腿,蓦知道这些人的不幸是谁造成的,但他没有办法,他只能这么做,为了一些更重要的事,总得舍弃那些更容易舍弃的东西,以此彰显自己的理性。

    “住手,你这暴徒,你是要屠杀所有人吗?!”一个声音终于响起。

    来了。

    蓦想到。

    一个女人,姿态高傲,从人群中走出来,她的四肢是完好的。

    由于只有蓦的存在可以轻松地对所有人造成伤害,――他只要“言语”就可以了,――因此没有比他更好的选择来逼出目标,而这正是他所做的。

    “但早知道是她,我就不让蓦去做了。”务有些后悔。

    “什么意思?那个人是谁?”我于是好奇地问他。

    “封音。原来叫蜂。插入者之一。”

    “我们都是【那家伙】带大的孩子,蓦也是,只是后来分开认不出了。大家都变了许多,而蜂是其中变化最大的,她本该是最亲近【那家伙】的人,但是现在……”

    务忽然沉默下来,一句话都不再说。

    我还想再问他,但忽然意识到什么,回头一看,一堆和刚才的怪物类似的东西不知道从哪里爬出来,缓缓靠近我们,把我们包围起来。

    “……”

    看那些东西就要扑过来了,我还来不及惨叫,务啧了一声,伸出左手做了个手势,于是他的手上凭空出现一把红色的手枪,他灵活地转了几个角度,一枪枪射爆那些怪物的手脚,让那些怪物无法动弹,然后趁着间隙又拉着我跑了。

    “……总之,蜂与蓦的关系很恶劣,见面之后蓦忍不住,朝蜂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把她逼疯了,于是她的能力暴走,就形成了现在这个空间。”务一边跑一边解释。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蜂的工具做到的?”我咽了口唾沫。

    “是。她的能力本来就被【那家伙】认为非常危险,告诫她不要轻易使用,但没想到现在成长到了这个地步……一发不可收拾了。”

    “到底是什么能力……?”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使务如此忌惮。

    “【女王】。”

    “――统治一切,操控一切,甚至能够影响被操控人的意志。”

    “她的暴走把我们混乱的意识都压缩进一个新的她创造出来的空间内,在这空间内又擅自地用遍布的她的力量来篡改我们的虚弱的记忆和意志,并且,她放入了许多【肉傀】,没有意志和灵魂了的由众多单纯尸体的意念组成的怪物,这些东西是打不死的,只有弄断它们的手脚才能暂时暂停它们的活动,但很快又会再生……”

    “啧。真是碍事。”

    我听得心惊胆战,这状况可是危险的不得了。

    虽然务也值得依靠,但我很清楚他讨厌我,因此和他在一起总是令我不自在,我急切得想要找到选。

    “干什么东张西望的,别找选了,他不在这,蜂的力量再强,也是无法超越他的,他才是真正的怪物吧……”

    “我答应了他会保护你的安全,乖乖跟着我就好了,不要再搞别的小动作。”

    他的语气有些可怕,我无法违逆他,只好暂时把对别的东西的注意力都舍弃掉。

    “……那刚才……”我忽然想起什么,扭扭捏捏,想问又不敢问。

    “什么?有什么要说的就快点!……”不知道为什么,务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弱。

    “……就是,刚才,你为什么拉着我走了之后又问我为什么在这?这很奇怪,我……”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蜂的能力会试图干涉我们的记忆,……我刚才被她乘虚而入,记忆错乱了。”他不耐烦地回答。

    他给出的理由很有道理,但他的话语间的停顿比平时要多,不知怎么的,我确信他有什么在瞒着我。

    “……”但我不再问,他也不再开口,两个人只是在一个个虚幻的黑暗处穿梭,虚幻的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世界笼罩,我们不知道将要跑向何方,也不知道未来的道路还将怎样漫长。

    终于,前方的人停下来,我以为能休息了,于是也放缓步子,准备靠近他,并开一个并不怎么好笑的笑话来缓解气氛,我一路跟着他跑,都有些惊奇自己的身体什么时候也这么有力了。

    但当我准备走到他侧面看他所在看的东西的时候,他拉过我,又带着我跑起来。

    “……什么?……务?”

    “不要回头看。”他说。

    本来也没什么,但在听了他这句话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的眼睛所一直注视着的地方:

    那里有个人,长得和务好像啊。

    我的头有些痛,等我醒过来的时候,面前的人是蓦。

    “你还好吗?”他问我。

    “……什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一切都混乱起来了。

    “你已经一个月不吃饭了,还是出来吧,选想见你。”

    “……什么意思?”我是真的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虽然发生了姐姐和荼的事情,但你还有我们,你还有选……请你不要太难过了,这样选也很痛苦……”

    “等等。”

    “你听一听我的……”

    “我让你等一下!”

    蓦被我的语气吓了一跳,想再说什么,但畏畏缩缩不敢再开口。

    看到他这副样子,全然不是我之前看到的模样,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是谁呀?”

    “……!”他脸色一变,立即露出害怕的表情,慌乱地站起身,嘴里念叨着:“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你不记得我了么?”他忽然又低下头正视着我,极剧恐惧的脸色倒有点让我想笑。

    这表现又让我迷惑,无法果断地做出判断。

    “……那么,”他说,“得让选来看一看才行了……”嘟囔着就跑出门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于是我下了床,站直身子,开始观察周围

    确实是不久前我所在的【医务室】的房间没错,但似乎又改变了什么。

    我四处张望,终于想到一个荒谬却又牢牢占据我的心头的想法,汗水慢慢渗出来,再度陷入无措的境地。

    选在蓦的带领下终于还是来到了这里,我想不起来我之前是怀着怎样的情感躲避他的,总之此刻见到他,我有些高兴地想哭了。

    “你……”蓦和选都呆了片刻。

    我只是朝他们露出从未露出过的天真烂漫的笑容,尽管这看起来有点像傻笑。

    “你……”选依旧是睿智的,他挥挥手示意蓦离开,然后在我的床边坐下。

    “有什么事发生了么?告诉我。”

    我只是朝他傻笑,不想说任何话来打破现在这种状况。

    “……”片刻后,他终于叹了口气,转身走出了门外。

    “不要难过,他是为了你好。”

    “……”用虚伪的怜悯的言语说着的话,比直接的残忍之语更令人哀伤。

    然而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我、什么都无法明白的我,连哀伤的资格也被划去,只有用无言的空白,来举办哀悼后知的善人的灵魂的短暂祭礼。

    懦弱的愚者,只有接受最悲哀的结局的能力。

    已经是从那段日子里出来的又一个星期,一切还是惨淡地顺畅着,得知务的莫名其妙的死亡之后,我又痛苦了一阵子,绞痛,到麻木,却还是抽搐。甚至还一度认为这里的一切不过是菱的幻觉,这解释似乎非常完美,非常容易让我这样的人轻易接受,但再度对上选的眼睛的时候,我还是感到现实的撕裂的疼痛。

    我不希望选是被伪造的。只好相信它就是真实。

    于是虚妄的期待又被打碎,但从另一种自私的角度考虑,选的存在又使我安心,……在我心中,他的地位确是高于务的。

    于是在对我自己的批判与对务的愧疚与为友人之死感到的悲痛之中,时间一点点流逝,虽然有时想到我们这些人所经历的痛苦,也会忽然癫狂地想要做出什么疯狂的事,但选的脸总是及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每个人都得为他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不管是怎样的原因,做到了怎样无法挽回的地步,没有人会怜悯他,给予他救赎,没有力量能够改变他的选择,即使是把最不幸归结于命运,也没有办法改变做出选择的人是他自己的事实。

    世界是残酷的,但这就是命运。

    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不公平的呢,每一个人都在努力的活下去啊。

    ……

    我问了选那个事件究竟是什么原因,他却不愿为我解答更多。只是模棱两可地说了几句。

    “……不用怀疑,那是真实的。……那个名叫封音的女人,怕是支配了未来,……但是,只是创造了一个如同梦境的时空,你以为的真实,只是虚假,而你以为的虚假,却又是真实,……由于这种突破秩序的反噬,她现在应该是被秩序消灭了,……愚蠢的家伙……该死,你什么时候被这种人动了手脚,我居然不知道……”

    他咒骂着走掉了,令人熟悉又使人不适应的行为与性格。我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寂静加深了我的痛苦,最终什么也不敢再想,也离开了。

    我那个时候没有想起,那些被我忽视遗忘了的人和事,那些从未进入我的世界、却是构成我的世界的重要人物之一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