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土

第十二章 破晓

    吴茗右手提着一份打包的食物,在老城区衰旧的建筑缝隙里独立行走着。

    过了零点的整个晱城仿佛空了一样。吴茗回县城以后没有搬回家住,怕父母为她的工作问题担愁,于是她在晱城的老城区里自租了一套便宜的一室户。从初心剧院回家的路上人很少,这一块老居民区里面的墙面看起来没有那么的洁净,上面满是岁月斑驳的痕迹,整个街区满是弥漫着一种饱经风霜的陈年气息。这里的旧楼栋的窗户不是很透明的,每户人家的窗口都罩着一张满是斑斑锈迹的防盗网。吴茗从帆布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底层的门禁,进入以后竖在眼前的便是老公房里那一部满是潮湿气味的水泥楼梯。她借着楼外路灯溢进来的灯光拾级而上,一口气爬到了六层,凭借着手感辩识出户门的钥匙,然后熟练地打开了门。她进入套内以后摸索着靠近门口的开关,点亮了室内的灯,关上门后习惯性地扣上了防盗链。

    这套房子被住在这里的人收拾得很干净,虽然空间局促,装修陈旧,却给人一种清爽的舒适感。天花板上吊着的那盏灯,照射下来的光线里透着淡橘色的温暖柔和,将老式豆沙红色花纹地砖的色调衬托得更显黯淡。客厅不大,一条狭长的空间,塞下一张木质餐桌和四条椅子以后就没有任何闲余的空间了。客厅的窗户很小,黑魆魆的夜将室内灯光下吴茗的身影清晰地映在了干净的玻璃上。吴茗径直地走到窗前,将一旁的亚麻纯色窗帘拉上了。她接着走进了沙发正对着的厨房里,把手中的东西搁放在了操作台上面。水槽里还堆放着吴茗出门前没来得及清洗的餐具,她看了一眼这些浸着水的碗筷,但并没有要动手清洗的想法。她在厨房里徘徊了一小会儿以后,把提回来的东西从塑料袋里面取出来,塞进了冰箱,然后就带上了门从厨房里退了出去。吴茗进卧室以后便把帆布包放在了椅子上,她脱下了大衣外套,挂在了一侧的墙面上。卧室里面的布局也是一贯的简洁。房间门的一侧就是衣柜,房间里一张一米五宽度的床,靠近床头的地方是一套极简风的书桌椅。阳台和卧室之间没有分隔,阳台上一张木质小板凳孤零零地沉寂在那里。阳台窗外,冬夜里厚重的云幕遮盖住了洁净的月光,起风了。楼对面的那户人家忘记了收回挑在窗外晾晒的衣服,那些布匹在冬夜的风里被吹得跟招展的旗帜似的。

    老城区的夜很安静,这里仿佛已经是一片被城市扩张所遗弃掉的净土。

    吴茗站在开着窗的阳台上吹了一会儿冬夜里的凛风,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一直灰白色的飞蛾从黑夜中飞进了卧室里,这只飞蛾直愣愣地朝着房间里的那盏简约的吊灯扑过去。室内的声响惊动了靠在窗边沉思的吴茗,她一转头就看见了飞蛾向光的那一副惨烈的景象:那只飞蛾在用它那薄弱的翅膀用力拍打着白亮的灯泡,灰白色的粉末在光明中扑簌簌地往下落。吴茗就呆呆地看着这只蛾子,她没有疑惑为何能在一个冬夜里看见这只飞蛾,只是为它的愚蠢感到一丝同情。但是她也为这只飞蛾感到一丝庆幸,因为它扑上去的只是一盏亮着的灯,而不是一团正在燃烧的烈火。随着这只飞蛾的抗争愈来愈烈,它的右翅竟然已有了损伤,残翼随着那些粉末一同在空中飘扬着。吴茗看不得这种悲壮,她把房间里的灯关闭了。窗户留着一条缝隙,她想,这只傻蛾子会看见窗外路灯的微光,向生而去。

    吴茗摸黑着简单地洗漱完毕以后,她便拉上了阳台的窗帘,躺在床上尝试着入眠。夜已经很深了,但是今夜的她没有感到一丝困意。吴茗很早就习惯了这种辗转反侧的滋味儿,这好像是很多建筑师都普遍具有的病症。

    她的身体感觉到一点腹胀,觉察到是在大排档里吃多了东西。她索性直接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拿起手机刷了起来。她之前陆续向六十几家建筑设计公司投递了简历,现在她忍不住打开了求职APP,忐忑地点开了后台的记录,结果看见只有十几家设计公司翻阅了她的经历,而且至今没有任何回复。吴茗感到很是沮丧,她回想着在大排档的那一餐夜宵,更是平添了迷茫。

    她把手机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又一头缩进了被窝。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发生的工人下岗潮,那种在命运中挣扎的悲戚让她感受到了切身的恐惧。这个时代对于像吴茗这样一大批出身平凡,又没有光鲜学历加持的底层普通建筑师来说,显得太过于沉重了。历史仿佛是由一个个轮回组成的有机体,如今随着城镇化建设的日趋饱和,底层建筑师这个群体正在重演着上个世纪发生过的那一曲凄凉。在时代的现实里,建筑资本已经回不去曾经的辉煌,而众多平凡的建筑师们在被资本抛弃以后,还需要带着可以承受变得一无所有的勇气,艰难地向生活乞讨一丝足以生存下去的生机。

    未来。未来会怎样?吴茗不敢想象。

    她听见了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那狂妄的寒风粗鲁地拍打着窗户。因为那条留下的缝隙,风一直贪婪地往卧室里面灌着,那块地方的窗帘被吹得很鼓,靠着室内的一层薄纱被扬得很高。室内的温度感愈来愈低,吴茗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也不由地被这夜晚里突袭而来的寒潮冻的直打寒噤。她清晰地听见了外面的夜下起了雨,雨点敲打着阳台窗户上方悬挑着的塑料雨棚,发出咚咚声,这声音一下一下地钝击着吴茗沉重的心。

    这个黑暗的冬夜里,斜风带着急雨。对楼那户人家还挂在室外的衣服要被淋湿了,雨水冲刷着每家窗户外的锈迹,旧居民区里面的墙面,又会被刻蚀下一层新生的沧桑。吴茗想起了那只向光而去的飞蛾,它是否也已经迷失在了这个冷酷的无尽雨夜里面呢?

    雨越下越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雨水在狂风的怂恿下,从窗户的缝隙里疯狂地侵略进来。转眼间,窗帘的那一角渗着冰凉的水滴,阳台的地上已经被打湿了一大半。阳台上的水滴声轻轻地触碰着吴茗的耳膜,她不情愿地起身,哆嗦着将窗户关了个严实,又搓着手急忙地钻进了被窝里蜷缩了起来。外面的攻势好像是退却了一些。但是这夜依旧漫长,雨依旧连绵。

    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透过窗帘可以看得见室外的天空已经开始露白,就连那野蛮的雨声听起来也是变得温柔了许多。久久不能入眠的焦灼让吴茗的头脑在疲惫中反而变得愈发地清醒。她终于想起来桌子上还有一瓶助眠的酸枣仁油软胶囊,那是很早以前剩下的。于是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在旁边的桌子上摸索着那一瓶药物。她很快便揽到了,从里面倒出了两粒放进嘴里咀嚼着,她喜欢这种咬破胶囊外皮,让甘油在嘴里爆裂迸溅的感觉。她感到一丝尿意,觉得应该在正式入睡以前上个卫生间。

    在吴茗从卫生间回到卧室以后,窗帘外的天色看起来更亮了一些。借着窗帘里透进来的破晓微光,她看见了那只向光的飞蛾,静静地躺在了阳台角落的积水滩里。吴茗的困意上来了,她不知道那只飞蛾,是在它逃离吊灯的时候就已经疲累得奄奄一息,还是没来得及跨越那道窗缝,就被凌晨来临的那场冰冷寒潮冻死了。

    她想,或许这只蛾子只是睡着了。

    外面的天色渐渐地亮堂了起来,在晱城里老城区开始苏醒的冬雨声里,吴茗终于裹着被子,安静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