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节气过后，纬度高的北方地区天亮得也是愈发显早了。早晨才过七点，春城的天空已是日上三竿。

    宿舍里面的一道淡紫色窗帘很薄，整个单间里亮堂堂的。所幸宿舍里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床位上多挂了一道床帘，所以这明晃晃的光倒也不妨碍里面的人继续休息。今天是个周五的日子，三公寓333寝室里住着的六个人都没有第一大节早课，尽管门外的过道上吵吵嚷嚷的，门里的人儿依旧赖着床，在迷糊的梦境里穿梭着。门外的的声潮只是宣扬了一阵，很快便又安静了下来，学生们的习惯都是差不多的，喜欢踏着点起床洗漱，然后便赶着去教学楼上课了。等八点一过，除了会有几个上课要迟到学生发了疯一般的叫嚷着，便只有宿管阿姨带着一大串钥匙在巡视房间时发出的金属碰撞声，和着阿姨脚上蹬着的那双高跟鞋咚咚的节奏咣当咣当地悠扬着。

    刚巧昨晚333宿舍忘记了上锁，房间的门忽然被大力地推开了。宿管阿姨踱着步，摇晃着那串听起来很是清脆声响的钥匙走了进来，房间里很安静，这六个人已经习惯了这种定期巡房，没有一个人从被窝里起身探头，宿管阿姨着实被这种安静所惊讶了，她继续唱着独角戏，大声地仿佛自言自语着：“艾玛，这屋的孩子早上都不用去上课呢，可以睡懒觉真好。”她的眼睛滴溜溜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这屋就住了六个姑娘，还有两张床空着呢。这屋子可真干净，阿姨真喜欢。那你们接着睡吧，阿姨到别屋瞅瞅去。”说着便带上门一个回身灵活地退出到公共走道里，那串钥匙的碰撞声听起来又咣当咣当地远去了。

    靠门右手边的上铺床帘晃动着，吴茗从外面走廊开始喧嚣的时候头脑就变得十分清醒，她凌晨两点半才算完成了中小学建筑的课程设计，偏偏在手忙脚乱中忘记了关闭上早课的闹钟。还没好好休息上几个小时，便跟着上早课的群体一起醒了。吴茗还想贪睡一会儿的，宿管阿姨洪亮的嗓门是最好的清醒剂，阿姨前脚刚踏出门，吴茗就彻底没了瞌睡，不用挣扎着就起身了。她知道此时其他的室友也都苏醒了，但还是蹑手蹑脚地从上铺爬下来，从床底下取出脸盆出门上盥洗室洗漱去了。吴茗前脚刚出来，后面简丹也披着乱糟糟的头发悄无声息地追赶了上来。

    盥洗室距离333宿舍有十几步路的距离，中间还需要经过一个楼梯口。八点后的宿舍就变得安静了许多，这个时候的公共盥洗室里没有人，地上都是保洁阿姨泼洒在地上的积水——每天保洁阿姨都会在同学们去上早课的时间里打扫宿舍的公区。吴茗踮着脚走进盥洗室，选了没有面着镜子的那一侧水槽，将脸盆放在了池子里面，用牙杯接了一点水，冲刷着槽子的边缘，之后将洗面奶等洗漱用品一一从脸盆里取出来整齐地排放在水槽边上。简丹选择了面着镜子的那一侧水槽，背对着吴茗。隔壁的卫生间里传出一阵阵冲水的声音，这是保洁阿姨在刷洗卫生间的地面，但这并没有妨碍到吴茗和简丹这两个人，她们刷着牙含糊地唠起嗑来。

    “你今天可起的真早。”简丹打趣着。

    “我要出门去打图啊，怕上课前要在打印店等很久。”吴茗刷着牙，吐了吐嘴里的泡沫。

    “你可以直接发给至简图文啊，打印店的QQ24小时挂着的，他们收到你的电子版图稿就会先给你安排打印。”

    “我不喜欢自己的图纸被打出来搁放在打印店里的时候就被别的同学观摩着，对我的方案评头论足。”吴茗不屑地说着，并且向上翻了一个白眼。

    “嗯呐，我和你一样，所以我一般发了图以后就直接往打印店走，这样走到那边的时候图就已经打印完成了，直接就可以取回来，不让别人看。”

    “今天也是你们大四的建筑设计专业课吧，简姐你也起的这么早，是要和我一起去打印店吗？”

    “我就别了，你先去吧。我起早是打算去吃个早饭的。我打算先把电子稿发给至简图文，上课前再顺道去店里取图。”简丹笑着说道。

    “真扫兴，我还想看看你的剧场设计方案图纸呢，我昨天晚上看见你渲染的那个空间剖透视好酷！”吴茗的话语里满是羡慕，简丹直笑得咯咯的。

    “孩儿，你们都让着点，我把这里清洁一下。”保洁阿姨手里提着一根软水管，从隔壁的卫生间走出来对吴茗和简丹说着。那清水从管子里扑扑地直往外涌，落到地上以后就汇成一波水流哗哗地淌着。吴茗和简丹刷完牙以后粗粗地擦了一把脸，就逃也似的前后窜出了盥洗室。

    333宿舍的其他人还没有动静，简丹快速地换了一套衣物以后便不声不响出门去了。吴茗还在床铺上来回寻找着什么东西，昨天画图画得晚，竟然想不起拷贝了电子图纸的U盘被塞到了哪个角落里。隔壁的学姐不知道是苏醒了正想翻身还是吴茗的动静打扰了她的清静，中间分隔的床帘剧烈晃动着。吴茗束缚住了手脚，只用眼神在这一小方的空间里扫视着。吴茗最后在靠门的床脚找到了U盘，便套上外衣急匆匆地出了333寝室，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北方暮春的空气里是夹杂着一丝热气的，门厅里两层的夹棉门帘还没有卸去。吴茗一踏出三公寓的大门，就瞥见老远的广场口曹睦哲牵着简丹的手，两人一同往图书馆方向走去的背影。早课期间的广场里没多少人，吴茗刻意地放缓了脚步，和前面的两个人保持着一段距离。一直等过了校园的北门，曹睦哲和简丹消失在了外头小摊贩的人群里，吴茗才加快了步伐，朝至简图文那家打印店走去。

    校园北门外侧，是一片六层高的居民楼片区。这片居民区原也是春城工程学院湖东校区的一部分，后来独立发展为居住小区，但是外籍学生的宿舍楼还是在这一片楼房之中。沿着校门北侧的道路径直走，百余步的距离便是春城的城市干道青年大路。在青年大路和春城工程学院的北门之间，还存留着两条东西向穿越居民区的开放道路，连接起潮云街和人民大道。至简图文就位于出校北门外第二个路口右转直行60米的一处住宅底商内。

    这片居民区沿着道路的底商都是由原一层住宅改造而来的，至简图文的这间店铺亦是如此。这个点的打印店里没有什么人，而吴茗却在这里碰见了同学——现任学生会副主席的华宇葑。吴茗和班级里的男同学并没有很熟悉，华宇葑主动地和吴茗打了招呼。吴茗只是对他微微笑了一下以表示回应。吴茗将拷贝着课程设计图纸的交给老板以后，便不由得打量起这家小小的店铺来了。

    至简图文的店铺开间不大，目测也就三米左右的样子，沿街的一侧开了一个小门，进入以后是一个进深一米左右的封闭阳台，这狭小的空间里也置放着一台小型打印机和一个裁切台，台子下面的储藏柜里塞满了各种打印需要的相关用品。这个封闭阳台的内墙一侧还设了一道门，由这道门进入以后便是打印店正式的店面空间了，店面很狭窄，靠门的一侧摆放着一排与顶齐高的开放式置物架，每一格架子上置放着不同的纸张类型；房间的另一侧并排着两台打印用的台式电脑，电脑边便是一台大型的图纸打印机，上方依旧是设置着各类打印用品的置物架。两侧这么一布置以后，这个房间里的过道就显得很是狭窄了。在正对出口的那一侧也布置着另一台打印机，那堵墙的一侧有一扇房间门，门那头是顾客止步的内间了。正好今日这房间的门开启着，吴茗故作踱步地晃悠到那一头朝里面瞥了一眼，看见里面也是差不多的一个房间，置放着一台电脑，一台大打印机，靠着墙安置了两排的置物架。透过北边的窗，可以看见不远处青年大路上的车来车往。老板娘正坐在内屋的电脑前忙活着什么，她发现了吴茗的窥视，两人的目光碰撞以后，吴茗的脸倏地通红，心虚地将眼神抛向一旁的角落，装作没事人一样地又踱着步走开了。很明显的，这家打印店是根据一个包含着卧室的住宅单开间改造而来。

    此时电脑旁的打印机正在嘎吱嘎吱地工作着，打印机的刷子左右扫动着，将一张大号的图纸一点一点地吐出来。华宇葑守在那台机子前，蹲守着他第一次上机制作完成的建筑设计成果。吴茗也好奇地上前想看看同学的作业成果，这是建筑系同学们暗自的较劲。吴茗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华宇葑的中小学建筑设计成果，扫描着那一点点往外吐着的大幅图纸上面的每一个细节，分析着建筑布局的合理性，建筑造型的美观性等，她觉得这个方案并没有什么优点，而且整个成果看起来显得有些粗糙。华宇葑对吴茗说自己的设计做的不是很好，吴茗却说第一次能做成这样已经很是不错的了，她自己的图也不是很好。两人就他们的作业零零散散的聊了一些场面的话。这时候华宇葑的室友，也是吴茗的同学冯永铸和姜峰也走进了打印店，这两人是建筑系里出了名的草包混子，一进门就叫起华宇葑“葑哥”来。吴茗没有和这两人打招呼，而是径直地走开去老板的电脑前查阅自己的建筑图纸了。

    打印店老板对吴茗说，这份课程设计的排版图纸在打印店的电脑里显示的有点暗，这会影响到打印出的成果观感。吴茗在电脑前对比了一番，发现图片的亮度确实需要调整。老板在修图软件上调整着图纸的亮度和对比度，将合适的数值告诉了吴茗后，让她最后确认了一番，就安排起了打印工作。

    由于这个房间里的两台打印机都在工作着，吴茗的设计图纸就自动进入了打印等候。吴茗本想询问老板是否可以启用里屋的那台打印机来工作，但是她想起门上那张顾客止步的条子以后又把这话咽了回去。华宇葑和他的两个室友正聊的火热，讲的都是吴茗不屑于插话的内容。吴茗想起来电脑旁的那台打印机正在输出的是华宇葑的图纸，那另一台机子正在打印的又是谁的方案？吴茗于是走到内侧去瞧了一眼这份无人等候的设计图纸。

    这台打印机上的图纸已经往外输送了一大半。和大部分建筑学生的图纸不同，这是一份黑色底板的排版图。看起来这正在打印着的是建筑方案里的第一张版面，已经显示的图纸上，丛丛粉色的樱花树衬托着一个镶嵌着深灰色铝板线条的通透玻璃盒子，在这个规则的玻璃盒子里显露着一个看起来很是神秘和深邃的异形空间。这张似乎很是简洁的，甚至没有表现天空，没有表现环境的建筑效果图却一下子吸引住了吴茗，她感受到了这个平平常常的方盒子建筑里蕴藏着一种建筑的魅力。她对比起了自己正在等候着打印的方案图纸，自惭形秽。吴茗觉得，她嫉妒这个方案设计的主人。她守在这台机子前，时不时地望着打印店的门口，她现在迫切地想知道谁是这份图纸的主人。

    第一张大版面已然全部打印出，由于打印用的纸张都是连成卷的，所以吴茗看得见第二张版面正接着第一张的末端一点一点的往外输送着。打印机的打印口里，一条打印油墨的带子来回地活动着，打印出的整个纸张往下垂着，眼看着那第一张版图一角已经快落到了地上，就在那第一张版图一角已经将要着地的时候，老板娘从内屋走出来，从架子上取了一把大号剪刀，麻利地在两个版面中间一比划，第一张版图就被剪裁了下来。老板娘打量了在一旁蹲守着图纸的吴茗，没有说一句话地便把这张刚剪裁下来的图纸平铺在这台打印机的机顶上面，然后又进屋里去了。这张平铺的图纸上，效果图，总图，场地分析图构成了一个极为干练的版面，虽然吴茗还没有见到正在等候打印中的平立剖图，但从这第一张版面里，吴茗就看出来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方案。在这第一张版面的右下角，吴茗知道了这个方案的创作者的名字：徐骁凡。这是一个与简丹同届的大四学长，而这个一丛丛樱花树映衬下的优雅的玻璃盒子，便是他的剧场设计方案。

    这时候，华宇葑走过来看了一眼这边机子上正在打印的图纸。他对着那张平铺在机顶的第一张版图赞叹了好久，又笑着打趣说以为这是吴茗的方案图纸，这优秀的效果可着实把他惊讶坏了。吴茗没说话，只是对他笑了笑。吴茗的笑容里有着一丝说不清的苦涩，她也想变成一名优秀的建筑师，可是这张没有主人蹲守着的图纸让她看见了差距。吴茗昨晚也见过简丹的剧场设计成果：一个神似哈尔滨大剧院的参数化建筑。吴茗以为那是她所见过的，学校里最优秀的课程设计作品。吴茗也是觉得惊奇，这个叫做徐骁凡的人创作的这个平平无奇的玻璃方盒子，却有着一种比简丹设计的那种华丽曲线更具摄人心魄的浑厚力量。

    如果说，吴茗对简丹的曲线参数作品充满的是羡慕和崇拜，那么可以说，吴茗现在已然爱上了这个让她感受到嫉妒的玻璃盒子了。

    第二张方案版面也赫然展现，老板娘将第二张版面剪裁后覆盖在了第一张版面的上方。吴茗扫描着这个方案，她希望可以在技术性的表达上找出这个方案的什么错来。吴茗有着一种不可理喻的自我优越感，她不希望这个方案是完美的。但结果并不如她所愿，那些技术图纸上看起来处理得似乎并不完美的细节仿佛也是设计里最合适的答案。

    那边华宇葑的图纸已经全部打印完毕了，吴茗的中小学建筑设计方案的第一张版面开始输出。吴茗不得不挪开眼睛迈开步子移动到另一台打印机旁去。吴茗觉着自己原本满意的方案图纸变得黯淡了下去。她看着这干净的建筑图纸，竟然瞧不出自己的方案有什么可以吸引人的设计亮点来。

    吴茗的三张大幅图纸打印完成，在外面阳台的裁切台上面做完边幅的休整后，用防水纸卷起包装好，这时春城工程学院第一大节早课已经结束了。华宇葑、冯永铸和姜峰还在店内说着话，而更多建筑系的同学都陆陆续续地朝至简图文这边过来了。这学期整个建筑系的设计专业课都排在了周五这天，所以在课前来打印图纸的都是各个年级的同学，这让本就不宽敞的店铺变得更是拥挤了起来。吴茗抱起那一卷图纸进入店内结算完打印费，她的眼睛穿过人群又瞥了一眼里侧打印机顶部平铺着的那份图纸，它们摊放在那里，依旧无人认领。吴茗在离开前还是没有见到做这个剧场方案的人，但是她记住了一个名字：徐骁凡。

    吴茗走出了沉闷的店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室外的新鲜空气。于是她不打算折回宿舍了，抱着一大卷图纸直接往第一教学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