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进不去的门(新书求收藏)
天州,一座大正朝西北角落的小城里。
冬月二十九,大雪。
少年祖夜立于雪中,望着霸府方向翘首以盼。
他身形高挑,面色白净,因为是华胡混血,身上有中土大正人的中正涵雅,也有西北羌人的狂放不羁。
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霸府门口,八个铁衣甲士正在将地面的冻雪铲至石级两边,发出阵阵铁甲撞击的声音。
高门之上,悬有深红大匾:
刺史府。
那是爷爷祖温处理军政的地方。
祖家世居天州,既抵御北方的野蛮人,又镇守当地的羌人土司,百年来都是军政一体,既为天州刺史,又为北府军大都督,开府仪同三司。
时人称为“霸府”。
霸府大门上,两个面目狰狞的铜狮头涎着铜环,将他拒之门外。
这是一道祖夜进不去的门。
霸府里面,爷爷祖温在那里会见天州的太守、县令、长史,召见北府军的各个将军、司马、校尉。霸府外面是祖家学堂,学堂大门敞开,里面有一位老夫子嗓门很大,隔得很远都能听到他的吼式授业。
“道可道,非堂道。”
“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学堂里的老夫子远远见到他,声音又大了三分。
祖夜会心一笑,他耳力超群,老夫子其实不必这么大声他也听得见。这位迂直的老夫子,学问其实并不高,有时候教的还是错的,但这并不妨碍祖夜发自内心的尊重他。
老夫子是祖家为数不多在乎他的人。
祖夜双止微闭,各种细细入微的声音尽收耳底。
天空中风雪呼号,寒鸦飞渡;院外有老树婆娑,枯枝坠地;街道上马蹄声如急鼓,车轴压着积雪咯吱而过;霸府门口,左二甲士腹中作响,右一甲士呼吸急促;学堂内,老夫子连咳了三声。
堂弟祖骁说:“那个灾苗子又来了。”
堂弟祖罴也跟着附和:“又来坏学堂风水!”
“听说他要成年加冠了。今天是不是冬月二十九?对,好像就是今天!”
老夫子大声喝止着。
祖夜知道老夫子有肺喘,在冬天是不能大力气说话的,他这样吼式授业,只是故意讲大声些,好让自己也听到罢了。
祖夜也不能进学堂上学,一直以来,他都是在学堂外偷听偷学的。
原因也很荒诞,因为祖夜的命实在太硬了!
大正朝道学氛围浓厚,特别注重命运易理之说,命太硬的人对自己是好事,无病无灾,顺风顺水,命中福䘵寿三全,钱权色皆有,但是对旁人却不友好。
就像一颗参天大树,周围往往寸草不生。
祖家世代守国门,百年血战,刀剑无眼,每个人的命都是寄在脖子上面,随时都有被拿走的风险。
所以祖家人特别姓命。
父亲祖文靖还是太平道的道士,对命运易理之说,更是奉为圭臬,平日里连面都不让见。
所以祖夜从小到大命门低开,不可读书识字,不能骑马射箭,不许练武学艺,总之,除了可以碰女人以外,其它什么也不可以。
相比于同龄宗族子弟文武双全,祖夜唯一可称道的,就是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三个通房丫头,炼就了一身不可描述的过硬功夫。
高光时刻一瞬就过。
当祖夜明白那不过是父亲祖文靖消耗他的一种手段时,便再也不想碰这些女人。
除非有时候忍不住。
今天是祖夜的弱冠之期,过了今天就算成年了。
二十年囫囵而过,祖夜决定趁今日,父亲来给他办加冠大礼的见面机会,好好谈一谈。
为什么祖家旁支的孩子都可以读书当官,骑射入伍,天下游历,结交名士,而他作为天州牧的嫡长孙,反而要文武全废!
难道就因为太平道的掌教“玄清演道主教真人”王玄喆说了一句谶言,说他“天生大命,八字太硬,邢克双亲”,就要误他一生?
这样的日子,祖夜不想再过。
家中母亲布置好了礼仪,两个妹妹也早早到场,时间从早上等到下午,父亲祖文靖还没有出现。
“也许是公务繁忙吧。”
作为天州长史,未来的霸府之主,祖文靖确实日理万机。
不想让母亲和妹妹看出他的失望,祖夜独自来到霸府门口,远远看着这道紧闭的大门,告诉自己再耐心一些。
霸府紧闭,大门上的铜环一动未动。
祖夜身后,老夫子佝偻着身子走了出来。
老夫子模样有些潦草,单身汉又不修边幅,花白胡子上面还有咳的口水渣子。
祖夜远远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桑夫子。”
祖夜向老夫子行了一个大礼。
“小公子,一扇注定不为你开的门,站再久也是没用的。”桑夫子说道:“外面天寒地冻,不如归去。”
这么多年,桑夫子只要见到他在学堂外面,就会大声授课,好让在外偷听的他也听得清楚一些,说起来,祖夜的开蒙恩师就是桑夫子。
祖家人不许他读书,本来就有些霸道专制,本着做人留一线的原则,大家对他偷听偷学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这些夫子里面,唯有桑夫子对他最上心。
大正朝以道以立国,道学是当世显学,而学道是需要悟性的。在祖夜看来,桑夫子的悟性一般,但是心地善良人品端正,不似祖家其它门客捧高踩低。
“桑夫子,我再站一会儿。”
桑夫子沉吟着点点头,道:“小公子,今天是你弱冠的日子,也是老朽一个很特殊的日子。老朽想与你说上几句。”
祖夜诚惶诚恐道:“夫子请讲,这么多年都是您在教我。”
桑夫子道:“也是你天纵奇才,不仅目力、耳力过人,心智也远超常人,做学问一点就透。”
祖夜道:“我还能过目不忘。”
桑夫子点头道:“善哉,字写得如何?”
祖夜不好意思道:“字不行,甚是潦草。”
桑夫子道:“罢了,大巧不工。老朽想问,你道经六书、青囊中书、周易可曾记全?”
“已记全。”
“甚好。”桑夫子欣慰得点点头,道:“人生其实有很多种活法,这一道大门进不去,还有很多大门可以进。小公子,人这一生最难的不是努力,而是选择。”
祖夜知道桑夫子在开导于他,心头一阵酸楚,强忍着难过道:“我没想进去,我只是在等人。”
桑夫子又点点头,道:“那好。小公子,老朽走了,学堂里那些孩子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诋毁也是一种仰望,他们只是嫉妒你的身份罢了。”
老夫子几句平淡无奇的话,却像暮鼓晨钟般震憾着他的心灵。
祖夜心中的记恨瞬间消了大半,道:“我记住了。夫子,您说今天是您一个特殊的日子?”
“是啊,我要远行了。”
桑夫子爽朗一笑,挥了挥衣袖大步而去。
祖夜立于雪中,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