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霸府外的甲士开始换班。

    父亲祖文靖还没有出现。

    祖夜悲从中来，平日里因为害怕被克，父子相避不见面也就算了，今天是加冠之期，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时刻，他也不来吗？

    没有父亲主持的加冠大礼，又有什么意义。

    “再等等吧。”

    祖夜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希望下一刻，父亲的身影就能够出现在他眼前，跟他说一句，今天有点忙。

    时间一点点过去，再抬头，已然快要伸手不见五指。

    祖夜惨笑一声，面色涨红青筋暴起，浑身不自觉地颤抖着。

    愤恨，倔强，不服气。

    此时风雪怒吼，大雪如棉花般塞满了天空，大地也白茫茫一片，祖夜站在雪中，像天地间的一个弃儿。

    下一刻，祖夜毅然转身。

    也许每一个决定转身的人，都曾在风中等了很久。

    “人生其实有很多种活法，这一道大门进不去，还有很多大门可以进。人这一生最难的不是努力，而是选择。”

    桑夫子的话像一道闪电，照亮了他迷茫的双眼。

    “桑夫子要走了，我也走吧。”祖夜拿定了主意，“先去找桑夫子道个别吧。”

    天州祖家，凤凰山居。

    那里是祖家幕僚、门客聚居的地方。

    桑夫子就住在这里的一间小院里。

    天州是大正朝的一块飞地，周围都是羌地，人以羌人居多，属于苦寒之地，中土的读书人都不太愿意过来，所以天州格外尊重读书人，桑夫子的待遇比一般的武夫要好。

    大门推开，祖夜走进桑夫子的“得一小院”，只见桑夫子家里陈设非常简单，也没有其它人，只点着一盏小灯，在漏风的屋内，昏黄如豆。

    “桑夫子！”

    祖夜发现桑夫子盘膝于榻上，神情委顿。

    桑夫子微微抬头，见到祖夜后，嘴角微微一咧，想笑却已经笑不动了，嘴角的涎歪着流下，已然生机将尽。

    “桑夫子，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是说要去远行吗？”

    祖夜奔过去，将老夫子扶住。

    桑夫子轻声道：“人生不就是一场又一场的远行。小公子，我要去下一场了。”

    “不！”

    祖夜大呼。

    桑夫子伸出手，抓住祖夜的胳膊，断断续续道：“你还是来了，你我终究是有缘呐。”

    祖夜疑惑道：“桑夫子，您白天是想我过来？”

    桑夫子努力点点头，道：“你大命天成，天生道骨。只是囿于你祖家嫡长孙的身份，老朽不敢轻易提起。小公子，你，想修仙吗？”

    “修……修仙？”

    祖夜双目微张。

    这是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

    这世间的道人修道成仙，有的可以活百岁，最夸张的可以活到三甲子，接近两百年。

    如果渡过了天劫，就能成为阳神。

    如果三道大劫都渡过，还能转世重生。

    可那是微乎其微的事情，比造反当皇帝还要渺茫。

    祖夜从未想过要修仙。

    但是今时今日，祖夜的答案又有不同。

    “桑夫子，你若好好活着，我就跟你去修仙，离开这个地方。”

    人生有很多种活法，不是一定要守在祖家，等着爷死父丧，最后成为霸府之主，继承亿万家产。也不是一定要在人间行走，修仙也未尚不可。

    桑夫子道：“那好啊，小公子，老朽不行了。待我远行，你给我收了尸，自会有人前来寻你。我仙门凋零，不如太平、天师昌盛，你姑且一试。”

    祖夜听得凄凉，点点头又摇摇头。

    “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去哪里修仙都可以。”

    桑夫子道：“小公子，你要谨记，修仙修的是命和运。你的命运在天州，记住，不要离开祖家。”

    祖夜愣住了，满脸的不解。

    他今天来找桑夫子，就是想道个别，然后离开祖家。

    “为什么？”

    “人的一生，活多少岁，吃多少饭，遭多少罪，都是命中注定。财富、权力、功名、姻缘、都是气运所化。修仙也一样，气运你多一点，我就少一点；这方面多一点，那方面就少一点。此消彼长，皆是定数。”

    什么命数，什么气运，祖夜都听过，但是桑夫子说的话，祖夜却听不太懂。

    桑夫子道：“你的气运在天州祖家，想修仙你得转运。不要舍弃天州祖家给你的人间气运。”

    祖夜听了有些不情愿，道：“可是我恨透了他们！”

    桑夫子叹息道：“恨是人生的毒药，不该有的。时间长了就好了。”

    “时间？”祖夜惨笑道：“时间是解药吗？”

    “时间不是解药。”桑夫子轻轻拍着他的手，低语道：“孩子，时间里有解药。”

    听着老人弥留之际的嘱咐，祖夜轻声道：“我听夫子的。”

    桑夫子道：“孩子，你若修仙，必会抢夺你命中其它的人间气运，也会抢夺祖家其它人的气运。你的命硬，别人大概是抢不过你的。你想好了吗？”

    这话要是别人说，祖夜必定肝火大冒，但是桑夫子说出来，他却一点脾气也没有。

    这就是王玄喆说的命硬。

    命太硬的人，就像吸铁石，会吸走和他相关的人的气运。祖夜并不想克别人，听桑夫子这么问，一时也没了主意，反过来问道：“夫子，您希望呢？”

    桑夫子道：“仙路无情。”

    “夫子，可有不克人之法？”

    桑夫子道：“无有他法。你但行好事，勤修功德，当你的气运养得足够旺时，克制之势就会减弱。孩子，命是可以改的，运也是可以转的。”

    祖夜这才放下心来。

    他的天生大命就像一只猛虎，猛虎不可能不吃人，但是当它饱着的时候，吃人的心思就会少一些。

    道理大概如此。

    “我一定好好修功德。”

    祖夜想到了十四年前。

    那时的母亲怀着双胞胎妹妹，因为救他，母亲从此不能再生育，妹妹也多病多灾，这是他第一次清晰得认识到，自己的命可能真的很硬，会给身边人带来灾祸。

    院外风雪呼号，得一小院内，灯火摇曳，几欲熄灭。

    祖夜扶着桑夫子，准备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桑夫子回光返照，紧紧抓着祖夜的手，道：“孩子，不要恨你父亲。终有一日，是你欠他的。”

    祖夜心中意难平：“夫子，今日是我弱冠之日，请夫子给我取一个字吧。”

    这本是今日祖文靖要做的事情，但是祖文靖没有来，祖夜心中的疏离感，让他不再做父亲的打算。

    桑夫子重重吸了口气，用尽了人生最后的力气，大声说道：“孩子，你不是一定要命门低开，你的命本该大放异彩。我给你取字‘可大’，愿你余生，仙路似锦，命运可大！”

    说罢，老人溘然长逝。

    昏黄小火跟着熄灭，油尽灯枯，归于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