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蚂蚱歌
她们一个穿着富贵的缎面夹袄。
一个裹着寒酸的破旧单衣。
一个金尊玉贵,坐在舒适的马车里,身边还有人服侍。
一个命如草芥,跟一群流放犯站在路旁,给贵人让路。
一个回归家族,马上就要成为全京城,乃至整个大昭国最受宠的孩子。
一个流放蛮荒,生死未知,祸福难料。
命运齿轮,在这一刻悄然转动。
云锦看到自己的小玉环挂在那小女娃的脖子上,不由自主的伸手:“呀啊~”还我。
那是我的。
我的呀。
韩远道有些心酸,囡囡这是想坐马车了,可他们是罪奴,这辈子恐怕都没资格坐马车了。
云锦呀呀叫着,心里有些不甘。
她从对方小女娃的脸上看到了一丝不该有的冷笑。
恍惚间。
云锦突然觉得那个小女娃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跟她差不多的穿越者。
对方很强。
一来就抢了她的身份。
她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怕是比登天还难。
但直觉告诉云锦,她们还会再见面的。
马车走远了。
韩无用把一只野草编成的蚂蚱递到她面前,逗她。
“云锦妹妹,喜欢吗?”
“啊~”
喜欢喜欢。
这是她来到这世上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她当然喜欢了。
小云锦接过蚂蚱,冲韩无用开心的笑了笑。
郁闷的心情也随之好了许多。
她虽然失去了白家嫡幼女的身份,但她也在一日之内有了这么多哥哥姐姐,这些哥哥姐姐好像都还挺喜欢她的。
否极泰来。
逆境到达极致,就会往顺境转化。
等将来长大了,变强了,再去想身份被夺的事情吧。
云锦默默地把自己安抚好了。
该上路了。
为了防止他们走散,黄解长找来一根拇指粗的麻绳,让他们绑在腰间。
云锦趴在韩远道的肩膀上,看到十一个哥哥姐姐被绳子大小小连成一串。
他们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太小的已经死在路上。)
这样被押解着徒步走了一个多月,早就痛苦不堪,生不如死。
但今天有点不同。
因为只要他们一抬眼,就能看到那只软糯糯的小奶团子在冲他们笑。
小团子还冲他们挥舞小手,咿咿呀呀像是在给他们鼓劲。
他们脚上有了力量。
心里也觉得没那么苦了。
有两个顽皮的孩子还做鬼脸,把小团子逗得哈哈直乐。
押解队伍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轻快过。
黄解长突然提议:“咱们来唱歌吧。”
唱歌?
云锦一下来了精神,唱什么歌?
就听得韩无恙清清嗓子,领着弟弟妹妹们唱了起来。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摘自诗经)
云锦起初听不太懂。
听上两遍之后,隐约理解了一点其中意味。
这唱的是山涧景色好,林间松柏翠,歌者希望他的兄弟也能互相团结,像竹子一样冲破黑暗,向阳而生,像松柏一样不惧霜雪,傲然于世……
曲调悠扬,甚是好听。
韩无执也跟着大家唱:“秩秩……斯干……”
在一群孩子中,他的歌声格外好听。
还记得以前住在东宫,有一次母妃生辰,他唱歌给母妃祝寿。
在座宾客听了他的歌声,无不惊叹。
“小世子小小年纪,歌喉竟宛如吉光片羽,实乃世间罕见。”
“小世子的音质纯净清灵,又奇幻瑰丽,宛如海妖在深海吟唱……”
“……”
太子爹爹听了这些赞誉不仅不高兴,反而还黑下脸把他狠狠训斥了一顿。
君子谋道不谋食,不以声色为乐。
身为太子嫡子,怎可卖弄歌喉,取悦他人?
去!
把《数表》和《数度表》各抄十遍。
“是。”
小玄烨领了罚。
自那以后,小玄烨再也没唱过歌。
如今他以韩无执的身份,跟在流放队伍里,刚唱出‘秩秩斯干’,眼前便浮现出父亲严厉的表情。
余下的词,便再也唱不出口。
韩无执抬头看了看天。
又看向停在树梢的乌鸦,以后,我只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乌鸦,呱啊~
黄解长等人从这群孩子中听到了宛如天籁的美妙歌喉。
当他们仔细聆听,那歌声不见了。
也许是幻听吧。
孩子们依旧在歌唱。
“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啊咦呀~”
云锦也想跟着哥哥姐姐们一起唱。
但她刚一张口,口水就又流了下来。
当小孩真是麻烦。
好想快点长大。
韩远道把小奶团子从左边肩膀换到了右边肩膀。
给她擦口水之后,顺势把浑浊的老泪也给抹了一把。
听着孩儿们唱这样的歌,韩远道的心简直比针扎还难受。
他不知道这条路还要走多远。
他只知道崖州是世人眼中的天涯海角,是人迹罕至的蛮荒凄凉之地。
那里瘴气弥漫,野兽横行。
丛林里还有食人族。
史书记载,从京城到崖州六千九百多里,罚往崖州的流放犯大多死在半途,绝少有人能活着抵达崖州。
就算抵达,又能怎样?
成年人都活不了,更别提这些半大的孩子了。
皇上对他的惩罚,就是要他亲眼看着家族子嗣,一个一个死在他面前……
诛心呐!!!
韩远道心房一阵绞痛,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脚步也跟着踉跄起来。
韩无恙连忙上前。
“爹,你怎么了?”
“我……没事……”
“我来抱云锦妹妹吧。”
韩无恙抱过小云锦,又对黄解长道:“黄大人,我们能歇会儿再走吗?我爹身体不太好。”
“前面就是云来镇,再坚持一下,到镇上就能歇歇脚了。”
黄解长受了京中贵人的嘱托,对他们都还算客气。
他甚至把自己的水囊递给韩远道。
“韩太傅,你喝点水。”
“我早就不是什么太傅了。”
韩远道苦笑。
“黄大人,我现在是罪奴,可当不起这‘太傅’二字,你还是叫我韩远道吧。”
“韩,韩远道。”
黄解长终究还是直呼了他的名讳。
云锦趴在了韩无恙的肩膀上,看看手上的草蚂蚱,再看看被草绳连成一串的哥哥姐姐,心里有些不好受。
他想帮他们。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云锦有些郁闷的嘬着手指,趴在韩无恙的肩膀上慢慢睡着了。
天色完全黑透。
乌鸦在屋外呱呱啼叫。
屋内。
油灯如豆。
云锦在一床硬邦邦的床上醒来。
她不哭不闹,伸了个懒腰之后,便吸着手指,看韩家四子围在一起说悄悄话。
“郎中说父亲思虑成疾,又染了风寒,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
“父亲若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净瞎说,父亲怎么可能会死?”
“怎么不可能?这一路走来,死的人还少吗?”
不少。
出发一个多月,几乎每两三天就要死一个。
父亲不是铁打的。
父亲也会病,会老,会死。
“我们都会死的。”
“解差大人说,照咱们这个情况,还走不到冀州就都死了。”
“哎……”
孩子们都沉默下来。
过了会儿,有人小声嘟哝了句:“太子殿下不逼宫就好了……”
不逼宫,他们就都还是金娇玉贵的世家子。
不逼宫,他们的父母亲人就都还在。
韩无畏瞪了一眼闷不作声的韩无执。
“都怪你!若不是你的太子爹爹……”
“闭嘴!”
韩无恙急声低喝:“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样的话?无执是我们的弟弟,以前是,现在是,将来还是!你若再敢口无遮拦,信不信我把你舌头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