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远道稳了稳心神，抹掉眼角浊泪。

    他伸出枯瘦开裂的手，颤声开口。

    “执儿，来，把她给我。”

    “不行。”

    韩无执紧紧抱着云锦。

    “她是我妹妹。”

    “知道是你妹妹，但你太小了，山路难行，你抱着她连路都看不清，你会把她摔了的。”

    “喔~”

    云锦可不想被摔。

    她从韩远道的眼神里看出了疲惫，愤懑，酸楚，隐忍，心疼……

    小婴儿天生就有分辨善恶的能力。

    她自己做主，往韩远道怀里扑去。

    韩远道怀里一下多了个软糯糯粉嘟嘟的小奶团子。

    心底一暖。

    囡囡，他的囡囡回来了。

    韩远道小心翼翼抱着怀里的小团子，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负责这次押送任务的黄解长听说韩远道要带个小奶娃上路，立马沉下脸来。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黄大人你行行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看这孩子一个人在这谷底，多可怜呀。”

    “可怜？”

    黄解长四下看了看。

    压低声音。

    “你不觉得蹊跷么？她一个小奶娃，在这绝命谷靠什么活？附近的野兽怎么没把她吃了？毒蛇虫蚁为什么没咬她？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看这小奶娃邪门得很，带着她恐怕会徒增祸端。”

    云锦一听这话，吓得手指头都忘嗦了。

    不。

    不要丢下我。

    我想去看看山谷外面的世界。

    我不会给你们惹祸的。

    韩远道察觉到小团子的不安，宽大的手掌在她后背轻轻抚了抚。

    “黄大人，你看这好歹也是一条命，求你行个方便，你就让我带上她吧，我给你跪下了。”

    “使不得使不得。”

    黄解长扶住韩远道的胳膊。

    不知想到什么。

    这位黄解长叹了口气。

    “实不相瞒呀韩太傅，在咱们出发之前，京中有位贵人找了我，他给了重金，拜托我在流放途中照顾你们一家。”

    正因为受了贵人之托，这一两个月走下来，黄解长以礼相待，不仅没有刁难他们，也没给他们戴沉重的枷锁和脚链。

    如今韩太傅跪地相求。

    看在那位贵人的面子上，黄解长也不好强硬拒绝。

    “咱得先说好，这小奶娃若是真有什么邪门的地方，一定要趁早把她扔掉，可不能一直带着。”

    “是是是，一定扔，一定扔。”

    韩远道嘴上答应。

    颤颤巍巍起身，却把怀里的小奶娃抱得更紧了。

    这一路走来，他见到的都是死亡，死亡，死亡……

    死的还都是他的子侄。

    白发人送黑发人。

    那种痛苦没人能懂。

    好几次午夜梦回，泪水打湿枕头。

    他知道自己带着这帮孩子，是在往死路上走，往地狱里走。

    但就在刚才，温温软软的小团子扑进他的怀里，他绝望的心底突然生起了一丝希望。

    也许……会有奇迹吧。

    韩远道酸楚悲痛，再一次泪目。

    云锦伸出软软的小手，在韩远道抽搐的脸颊上轻轻戳了戳：“唔呀呀~”

    别哭呀。

    我都还没哭呢。

    春天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韩远道一手抱着小奶娃，一手牵着韩无执，在几名解差的看护下，沿着崎岖的山路往上走。

    一只浑身通红的小蚂蚁悄无声息跟着他们。

    晌午时分。

    韩远道带着两个孩子，终于来到官道上。

    幸存的十来个孩子全都穿着囚服，神色木然站在官道旁边。

    最大的十一二岁，最小的才四岁多一点。

    从锦衣玉食的世族子弟，变成了凄苦的流放犯，他们的心里反而钝钝的，木木的。

    似乎也不是特别悲伤。

    不想哭，也不想笑。

    不想今天的事，更不会去想明天的事。

    小小年纪，一个个竟都有些形如槁木的意味。

    直到看见那个粉糯糯的小奶团子，孩子们死寂的心底才慢慢有了一丝涟漪。

    韩远道大声道：“无恙，无用，还傻站着干什么？快过来帮忙。”

    “来了。”

    两个大男孩往云锦这边跑了过来。

    “爹爹，她是谁？”

    “她是你们的云锦妹妹，你们要好好照顾她，疼爱她，知道吗？”

    韩远道介绍完云锦之后，又指着其中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对怀里的小云锦道。

    “他叫韩无恙，是你们当中最大的，你以后长大了可以叫他无恙哥哥，也可以直接叫他大哥。”

    “呀~”

    云锦眨巴着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小手握成拳头还热情的挥了两下。

    软萌可爱的样子，让韩无恙木然的脸上有了一丝微笑。

    韩远道又指了指另一个文弱的男孩：“他叫韩无用，你以后就叫他无用哥哥吧。”

    云锦小胳膊挥了挥：“咿呀~”

    你好呀。

    无恙哥哥，无用哥哥，很高兴认识你们。

    口水流了一地。

    她有些尴尬，连忙用自己的小拳头横着擦了过去。

    韩无恙和韩无用情不自禁，都想到了前几天刚刚夭折的妹妹。

    因为是有罪之身。

    他们连停下来哀伤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什么亲手埋葬妹妹了。

    小奶团子的出现，弥补了他们心底的遗憾。

    他们又能跟妹妹在一起了。

    其余几个孩子也都围拢过来。

    七嘴八舌，争先恐后。

    “云锦妹妹，我姓姬，我叫姬南子。”

    “我叫姬非子。”

    “我叫孔甲，这是我妹妹孔寅，这是我弟弟，他叫孔辛。”

    “我叫姬西子，这是我妹妹，叫姬缨子。”

    “云锦妹妹笑起来真好看。”

    “云锦妹妹，我，我叫韩无畏……”

    孩子天生就喜欢孩子。

    韩氏，姬氏，孔氏，三氏遗留下来的这些孩子苦了一路，痛了一路，软糯可爱的小云锦让他们感到了唯一的甜。

    云锦一下子多了十几个哥哥姐姐。

    她很开心。

    小孩子表达开心的方式，就是笑。

    她一笑，哥哥姐姐们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云锦发现，哥哥姐姐们虽然穿着囚服，蓬头垢面的，但他们笑起来的样子都好好看。

    “驾！”

    几辆奢华马车远远地往这边驶来。

    解差连忙大声吆喝：“韩无恙，带着你的弟弟妹妹到边儿上去，别挡了贵人的道。”

    他们是罪奴。

    见到贵人就算不跪，也得低头。

    云锦被韩远道抱起来退到了路边。

    就听几个解差在那闲聊。

    “这是白家的马车。”

    “京城白家？”

    “可不是嘛，白家有个小女儿寄养在这附近某个农庄里，今天大概是接那小女儿回京吧。”

    “白家几代人全都生的男孩，这小女儿回去，还不得被宠上天？”

    “那肯定的呀。”

    “……”

    云锦嗦着手指，只当是听了个无关紧要的八卦。

    哪想到马车从她身边经过，车帘被风掀起，她竟一眼看到了几个月前抢她玉环的那个小女婴。

    那小女婴也看到了小云锦。

    两个小女娃的视线交织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