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原望向辛甲大夫豪饮不停杀伐果断的出色状态，心中泛起一阵苦笑，不伤感情只能伤胃了，于是颇有豪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大夫只身一人远离朝堂，甚至连一名扈从都不带，如今天下局面虽然表面上的清明，但绝非路不拾遗地太平景象，大夫可谓是孤身犯险啊！不容易……”

    辛甲大夫眼神迷离，深有动容，对两年游历的遭遇娓娓道来。

    两年前，辛甲大夫携两名扈从，踌躇满志地自朝歌启程，打算一路向北到达边境转弯向西，然后折返回朝歌。

    本就对田野生活极其向往的商朝大夫游历与山水之间，逍遥天地，和朝堂上的阴暗狡诈相比江湖之间别有一番独得之乐。

    脚下之路莫非王土，庙堂上不知民间疾苦的士大夫，对江湖上的险恶和诡谲的考虑还是过于肤浅草率了。在出发两个月兴奋的劲头尚未丧失殆尽之时，其中一名扈从就患上恶疾，尽管辛甲读过几本医书略通医术但手法难言高明，胡乱医治一番不见好转，扈从的病情愈加沉重，没有坚持到寻找到医术高明的医者，就悲惨地一命呜呼了，辛甲为此难免心痛地流下几滴鳄鱼的眼泪。

    另一名扈从得知辛甲大夫要深入夷族遍布更加凶险的荒凉之地，于是整日惶惶不安拖着恐惧战栗的双脚寸步难行，辛甲大夫无可奈何，只得允许他返回朝歌去了。

    辛甲见游历一路确实凶险无常，先前的兴奋荡然无存，但直接回去面见商王也忒没面子，只能改变原有的计划，没抵达北部边境就向西转弯了。

    经过艰险险阻终于到了周国国度岐邑以北的鬼方族的领地，鬼方首领对于这位商朝来的大夫自是礼遇相待马首是瞻，辛甲大夫准备在鬼方休养生息一阵，就折返回朝歌面见商王了，没曾想周国攻打鬼方，瞅准时机逃跑的辛甲逃过了空中无数的流矢和飞箭，但没能逃过训练有素的周国士卒的犀利眼睛，被抓住成了周军的俘虏，塞到了恶臭不堪的牢笼之中，当成周国献俘的人牲，将在一个月之后送往他能够养尊处优朝思暮想的朝歌。

    孤身犯险！辛甲对于自己的凶险游历颇有同感，虽然有王命在身是考察周国西北各部落的民风民情以扩张商朝的疆域版图，但这趟苦差的促成，自己的心血来潮显然也占据很大的成份。

    辛甲大夫满脸的愁绪，看来这年轻人很深谙江湖了解民间，还很有同理心啊，对周原本身就不讨厌的商朝大夫此刻又陡然增加了几分好奇心，他只能一脸苦笑，算是回应了周原的真知灼见的看法。

    周原继续笑道：“大夫脚下的土地都是商朝土地，那土地上的万千子民，是否也是商朝的子民呢？”

    “那是自然！”辛甲大夫洒然一笑道。

    周原突然有点咄咄逼人起来，“既然都是属于商朝的子民，那商王为何不爱惜这芸芸众生，竟视他们的生命如草芥而进行毫无意义的祭祀呢？”

    辛甲大夫双手拱天，恭敬道：“商王承袭上帝神灵的旨意来统治着世间万民，传达天意才能得到神灵的福祉和庇佑，自然要献出我王的虔诚之心笃定之意，需要贡品祭祀神灵！”

    周原冷冷道：“上帝何在？神灵何在？有谁见过大夫口中所言的崇敬的上帝、天神和地神？”

    辛甲大夫朗声道：“火山地震、电闪雷鸣、山火洪流、风调雨顺，都是上帝对商王的旨意，如果不进行祭祀，定会触怒神灵受到惩罚，也正是因为商王的诚意，才换来商朝前所未有的鼎盛之世！”

    周原有些激动起来，道：“如大夫所言，上帝需要商王表现出他的诚意，假如拿商朝朝廷之上的所谓的王族贵胄去祭祀诸神，岂不是更能显现出商王对于诸神的崇敬吗？难道你们就不怕祭祀而被残忍杀死的草莽贱民化身厉鬼而对你们的召唤吗？到那时，你们口中堂而皇之所崇敬的无所不能的上帝、天神、地神的诸神，一点忙也帮不上！”

    周原的言论已经完全超出了商朝人力所不逮的认知，有着三千多年的无法跨越的思想断层，对于在场的所有人来说过于前卫，两种意识形态根本上讲是无法沟通的，但几位都是商朝时期顶尖人物，尽管不能接受但也未必拒绝接受。

    以极力维护商朝统治的辛甲大夫看来，这位年轻人的口中狂言已经不能用大逆不道和僭越之词来形容了。

    姬昌真想冲上前捂住周原的嘴，不让他继续再说下去了，否则真不知道这位从天而降的疯狂祥瑞的绣口一吐，还会冒出什么样更加惊世骇俗的言论出来，他现在有点悔不当初，他盯着依然醉意朦胧的辛甲大夫，眼中泛起浓浓的森然杀意。

    辛甲大夫蠕动着嘴唇颤抖的厉害，对于周原的雄辩之词他根本无力反驳，因为周原之言像一柄柄利刃直刺他心底所维护的商朝传统，片刻之间已经片甲不留。

    周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突然站起来，有振臂高呼的冲动，但还是把胳膊放了下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哪里有迫害哪里就有反抗！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商朝的前朝——夏朝同样辉煌了数百年，可曾想，残忍暴戾不可一世的夏朝末世之王桀坐在雄伟高耸的王座之上俯瞰世间，也认为他的江山世代永固永不会坍塌，不也是被商汤王一举捣毁而剪灭建立商朝吗？这难道不也是辛甲大夫所说的天意吗？而如今商朝也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哼！人牲！其残暴程度较之夏朝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夏朝的前车之鉴，商朝根本就没有吸取前朝覆灭的教训！要知道，江山自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周原的这番话，已经脱离虚无缥缈的上帝和鬼神了，直指商朝腐败的残暴统治，对残忍人牲的鞭挞更加脱离了众人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