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部域录

第108章 若无自由毋宁死

    都说松坞是世间地狱,果然名不虚传。

    松坞一日,如度一年。

    不过白泽至今也没看清过这个地狱究竟长什么样子。

    因为他被关在一个幽闭的小黑屋里。四面墙壁,没有半丝光源,任他天生有再好的夜视能力,也是伸手不见五指。小屋走三步就撞到墙了,躺着连都腿伸不直,整日围绕在耳边的,就是周围不断传来的鬼哭狼嚎,搅得他一刻都不得安宁。

    唯一能见点微光的机会,就是送饭时间。巴掌大的小洞一开,外面的奚杀把空碗拿走,再放新的水饭进来。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白泽感到身上的伤口都快要愈合了,万幸左腿没落下毛病。

    “他身上的刀伤好得差不多了吧?”小洞外面突然传来姚乌玄机的声音,白泽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就开始操练吧。”

    话毕,小屋一角突然生出一根铁棍,冷不防直击在白泽小腹上。随即这根铁棍疾速缩回,另一墙角又冒出来一根横扑过来。白泽目不能视,只能被动挨打。

    “游戏才刚刚开始。好好享受吧。”姚乌玄机大笑离开,只剩下小屋内机括咔咔作响的声音……

    感觉过了好几个时辰,这些棍子终于消停了。

    白泽蜷缩在地,动弹不得。又不知过了多久,身上各处的疼痛感都有所减轻。他又累又倦,正要昏睡过去,突然被一串震天响的鸣锣之声惊得浑身一激灵。

    响声巨大又尖锐,就像一群发了狂的野兽源源不断地从耳朵冲进来,闯进脑子里胡乱撕咬。直至把这个脑子也变成了一只失控的野兽。

    相比这玩意,平日里那些鬼哭狼嚎实在是不值一提了。

    好不容易野兽散去,白泽感到神智恢复了清宁。又过了一会儿,困意再次袭来。正在似睡非睡之时,那群野兽又闯进来了……

    原来这才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送饭的频率好像在降低,他始终挣扎在又饿又渴的状态里。凭着方向感,他尽量让自己在同一个角落里排泄。但这小黑屋实在太小了,又密不透风,逐日积累下来的屎尿臭气令本就闷热的空气更加难闻。

    更要命的是,殴打和噪音的虐待越来越频繁,吃食也断了。

    白泽已经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睡过觉了。

    他根本没有半点睡觉的机会。每隔一会儿就要被屋内的棍子痛打一顿,好不容易能蜷着不动,那破锣又开始狂叫。

    他开始神经衰弱,浑身没劲,脑子里总是昏昏沉沉的。那破锣不鸣的时候,心脏也会持续狂跳。再后来,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

    他时常觉得自己如坠噩梦,焦虑狂躁的情绪不断侵蚀着他残存的意识,血液中就像有条毒蛇在四处游蹿。任他怎么抓头发、咬胳膊、刨地面,也无法宣泄身体里的狂躁。

    没有比这样更屈辱的活着了。

    如果是这样活着,当真还不如死了。

    就在白泽濒临被逼疯的时候——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门突然开了。

    屋外昏暗的烛光猛地射进来,这对于白泽来说却是一道刺眼的强光。他睁不开眼睛,只听见姚乌玄机的声音:“白泽,少主要见你。”

    姚乌玄机戴着蒙面的罩巾,躲在两个黥面奚杀身后,手里还拿着扇子不断驱散门口涌出来的臭气。

    看样子这是经验丰富。

    在姚乌玄机面前的,是如烂泥一般瘫在地上的白泽,衣衫破烂不堪,浑身上下不是血迹就是淤青,鞋子和裤脚上还沾着无意中蹭上的屎尿。

    这一刻,姚乌玄机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罩巾下藏着微笑,他欣赏了好久才收起笑容,向左右道:“哎呀,脏死了。先给他洗洗干净,再带到刑讯室。”

    “是。”两个奚杀一左一右地架起白泽,拖出了小黑屋。

    在眼皮半开半合之间,甬道、烛光、奚杀的鞋尖、地上的坑洼,不停地晃啊,晃啊,白泽大约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只是精神上实在无法做出半点思考。

    扑通一声。

    白泽被扔进了装满清水的木桶中。

    冰凉的水流瞬间包裹住了他的身体,压抑已久的烦躁倾泻而出,让他的头脑突然清醒。

    两个奚杀并不打算帮他洗澡,只是躲到门口靠着门框子喝酒聊天,想着把他泡上一会儿,再拎出来应该就差不多了。

    没有挨打,没有鸣锣,甚至那些鬼哭狼嚎的声音都感觉离得很远。短暂的清醒过后,白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无比舒适的困怠感。他不关心自己在哪儿,也不关心自己在干嘛,立刻就睡着了。

    “哎呀,都怪你,险些把这毛小子淹死了。”一个奚杀返回查看,一边把白泽快要沉入水中的头抬了起来,一边回头喊着另一个奚杀。

    “来了来了。我就差这一口了。”门口的奚杀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也赶紧跑来帮忙。

    身体被粗暴地拨弄,白泽疲惫地睁了睁眼。见他们只是在给自己换衣服,又很快睡去。

    “呦呵,这样都能睡着啊,心可够大的。”

    “赶紧的吧,估计少主就快到了。”

    弥漫着血腥味的刑讯室里,姚乌玄机伺候着姚乌依吃梨、抽烟。鞭棍刀枪等器具一应俱全,它们虽然冰冷地陈列在那里,却好像在无声地诉说着数不清的卑贱奴隶的悲惨命运。

    谁都听不见,只有半睡半醒的白泽听见了。

    虽然只是不到半炷香的睡眠时间,也令白泽的身心倍感满足。他睡眼惺忪地扫了姚乌依一眼,随即干脆又把眼睛闭上,伸展四肢平躺在地上。

    “白泽,最近怎么样啊?”姚乌依半倚在舒适的长椅上,习惯性地摆出妖娆的姿态,“看你现在不缺胳膊不瘸腿的,玄机哥哥对你还算不错嘛。”姚乌依向姚乌玄机投去赞许的眼神,还以为他当真有所收敛。

    “这么多天,你该想清楚了吧?”见白泽并不答话,她又耐着性子继续道,“你是打算继续住在这儿呢,还是来我的奚杀营做白泽公子呢?”

    白泽依旧闭着眼睛:“我要挑战天虞榜。”

    “你说什么?”姚乌依惊得坐了起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知道,山海有一条上古时代就传下来的规矩。”白泽的声音非常轻缓,“只要有奴隶逐一打赢了本届天虞榜上的十位英雄,不论他之前因何为奴、曾犯何事,都可以获得自由,且终生不必为奴。山海各部所有神贵门派,都要称其为公子。”

    姚乌依咯咯地笑了起来,就像刚听了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确实是有这条规矩。所以呢,你要挑战天虞榜?”

    “不错。”白泽的语气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姚乌依依旧不当回事,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两百年来没有一个奴隶敢挑战天虞榜吗?”

    “因为之前挑战过的奴隶,死得一个比一个惨。久而久之,就再也没有奴隶敢去挑战了。”

    “说的是啊。这两百年来山海古陆英雄辈出,别说要逐一打败榜上的十个,就是挑最末的那位出来打,他打死一个奴隶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不过,有史以来的这近万年间,毕竟还是有两个奴隶挑战成功过的。”白泽的声音越来越低,平躺在地上的感觉实在太舒服了。

    “那两个是例外。他们可都是罪奴后代里出来的绝世高手。”姚乌依神色轻蔑地讽刺道,“就凭你,难道你觉得自己会是第三个?”

    “不敢。我可没那个本事。”

    “那你还要去挑战?岂非去送死?”姚乌依又笑了起来。

    “无自由,毋宁死。”白泽的语气,就像是在说梦话。

    姚乌依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不再继续耻笑白泽,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白泽,我真的很欣赏你,希望你能留下,为我效力。你去打听打听,全山海哪里的奴隶有我的奚杀营待遇好?你跟着我,有肉吃有酒喝,我甚至愿意专门为你设置一个职务,让你做所有奚杀的老大,未来前途无量啊!到时候,权力、财富、美女,唾手可得。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

    姚乌依絮叨一番,见白泽没有丝毫反应,便让左右去查看。

    一个黥面奚杀上前试探了鼻息,又摸了摸脖颈,回道:“少主,他……好像是睡着了。”

    “睡着了?”姚乌依冷笑一声。

    姚乌玄机向那奚杀嚷道:“拿水泼醒!太不像话了。少主训话,他居然敢睡觉……”姚乌玄机低头又道:“少主,他就是压根没把您放在眼里!”

    一盆冷水浇下,白泽惊醒,翻了个侧身猛咳了几声,头痛欲裂。

    姚乌依叹了口气。“对你来说,自由比性命还重要吗?”

    白泽坐起身来,敲了敲头,张开他那双异色瞳凝视着姚乌依。水珠顺着他的额头和脸颊淌下,有的还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令他此刻的目光显得更加坚毅。

    “依公子,你可曾见过田间的麻雀?麻雀虽小,骨气却大,不是能当做玩物驯养的鸟儿。只要它被捕到了笼子里,它就会不停地撞击笼子撞死,或者不吃不喝绝食而死。如果是好几只麻雀被关到了一个笼子里,它们就相互啄破肚皮自杀。如果被捕的是只小麻雀,那么它的娘亲就会叼来毒虫给它吃,亲手毒死自己的孩子。”

    白泽长舒一口气,继续道:“我从小打鸟为生,却从来不捕麻雀。它们虽是禽鸟,却比那些浑浑噩噩的奴隶要强得多。我去挑战天虞榜,就是要告诉所有的奴隶,要敢于反抗命运的不公,要懂得为自己争取自由。”

    听了这一番话,姚乌依着实感到震撼。

    自打她出生起,这个世界就是阶级分明的。神族王族氏族,平民奴隶牲畜。她从来没觉得有任何问题。现在,一个奴隶居然在她的面前大谈“自由”?而她居然开始对这个奴隶有点敬佩。

    当然,她不会在嘴上承认。

    “说的好啊!”清脆的掌声响起,姚乌依一边拍掌一边道,“不过,如果真有奴隶受了你的蛊惑,去反抗,去争取,恐怕只会死得更早罢了。”

    “反抗和争取,又不一定非得上擂台。上擂台的,有我一个就够啦。”

    姚乌依凝视着白泽的双眸良久,摇头叹道:“起初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没想到骨子里却是个固执的傻子。好吧,那我就成全你。”

    她站起身来,双手背后。“玄机哥哥,把白泽带回恒辉城堡好生照顾。从今天起,直到今秋天虞角斗结束,他每天都不得离开我的视线。”

    “你想干什么?”白泽蹙眉警惕。

    “我当然是想帮你啊。”姚乌依莞尔一笑,“我要亲自训练你。毕竟,你要挑战的十位英雄当中,肯定有一个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