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领的崇武山不是一座，而是一圈。

    古老的山脉如首尾相咬的巨蛇绵延数里，中央自然形成一个巨大的山麓盆地，成为绝佳的角斗场。外围仍是原始山林的面貌，檀楮豫章、走兽飞鸟，被称为“外山”；内围则黑石雕砌、摆案设座，以供部域诸神居高临下观赛，被称为“内山”。

    天虞的晚秋，也只是炎热稍褪。傍晚山中树影婆娑，白泽抬着担架走在前面，担架上是一具熊族少年的尸体。

    “你真的要挑战天虞榜吗？”抬着后面的凉风问道。

    “是。”

    “可是……你就不怕死吗？”

    白泽一时沉默。良久轻轻道了一句他从前最常说的话：“想活，就不能怕死。”

    小时候，经常为了口吃的就得拼命。

    没想到长大了，连命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还不如小时候。

    “可是活着好难。”凉风伤感道，“白泽，你还记得曾经拿金环蜂蜜在乱葬岗把你救活的那个麻素小将吗？”

    “记得啊，平序。他怎么了？”

    “听说他死了。”

    白泽脚下一顿。

    “原来那时蛮王以为要打仗，给冲锋的军士们都吃了一种叫麻素散的药，据说能让他们的体力超常发挥，平序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后来，他们的身体快速衰竭，陆续就都死了。”

    白泽听后心情沉重，不再讲话。

    回想那夜诸王饮宴，自己看向平序的最后一眼，难怪他看上去那么疲惫消瘦。难怪他在单挑时那么神勇，完全碾压自己。原来都是这麻素散在作祟。

    可怜平序对蛮王父子忠心耿耿，想必那些吃了麻素散的其他军士也是一样。而他们的生命却被主上视如草芥，忠心又有何用？

    “你们两个，给我快着点啊。”一个黥面奚杀站在山道旁，两鞭子抽在白泽身上，“再磨蹭天都要黑了。”

    最近这十来日，每日都是白天打擂，傍晚就由天虞各领的奴隶来清理现场。

    预选比武直至今天已经全部结束，山海各部诸神今晚就会抵达天虞，角斗场也会彻底清理一番，好迎接从明天开始的天虞角斗。

    这是白泽第一天来崇武山角斗场，跟着姚乌依的奚杀营一起来的。

    他终于走出了那座孤独的堡垒。

    从恒辉城堡出发时，几个相熟的奚杀看见他，几乎都快认不出来了。数月不见，他变得又高又壮，姚乌戒、杨三儿、阿北都围着他问东问西，只有凉风只顾开心地傻笑。

    刚到了角斗场，他们就被使唤抬运尸体。

    听其他一直在这儿干活的天虞奴隶说，场地里每天都有几十个打擂而死的。有亲友的，尸体就被接走了；没有亲友的，就都抬到外山北麓的石屋烧了。

    而今天……最为惨烈。

    处理完尸体，还得清洗场地。一共五个百余尺见方的擂台，呈十字交错。每个擂台周边都有一株巨大的老樟树，据说是遮阳饮水的休息区域。

    站在空旷的角斗场上，白泽渺小的身姿已被西侧的山影吞没。山风吹透他单薄的麻布草衣，终于感到有些秋凉之意了。仰望四周群山环绕，依山而建的各部看台就像是镶嵌了一圈黑色的腰带，静候诸神到来。

    远处一个擂台边上，坐着一对捧酒说笑的男女。

    女的是个鹿族，玄色绣花裙袍上面纹饰精致，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后背，头上戴着一圈花形银饰，两角上一对玉兰花形的银玉发簪十分好看。

    男的一头赤发用布绳简单绑着，穿着一身蓝底白纹的武师劲装，衣服上的图案好像尽是些怪兽猛禽。

    “我们总算打进天虞角斗啦。”英招端着一碗江山烈，与风景碰碗。

    “是啊。不过，这才刚刚开始。”

    风景难得穿得如此整洁。

    临行前，他专门去和风由烈讨了一身闲云堂弟子的练功服，上面绣的都是苍澜十一战神原始种族的图案。没有风巅的举荐，他只能和其他弟子一样，在漫长的预选比武中一场一场打下来，熬到今天，着实疲惫。

    “铁石头，你说，那《熊祝兵藏》里究竟写了些什么？是熊祝统兵打仗的谋略？”

    “不知道。我问过孟老二，他要么就是真不知道，要么就是知道但不肯说。都说那书里记载了熊祝统一山海的秘密，那在上古时代，熊祝是靠什么统一山海的呢？就靠打仗？还是有什么厉害的法器？巫术？”

    “法器？那说不定里面会提到你这悬灵剑的用法。”英招眨巴着水灵的大眼睛，“可是，既然熊祝这么厉害，为什么上古时代会消失了呢？”

    “因为……传说中的种族大灭绝事件？”

    “那又为什么会发生大灭绝事件呢？难道也是因为这本书？”

    风景突然灵光一闪：“当年的‘创世四族’会不会知道些什么？那他们的后代……”

    “你是说，孪蛇、翅蛇、凤皇、白虎四族？”

    “不错。再加上不知如何得到此书的达辣圣贤。之后的几天，咱们看看有没有打探消息的机会。”

    “嗯……”英招点点头，“你瞒着风巅神君来天虞，不怕他知道了又要发火了么。”

    “哈，我能瞒得住么，我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风景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天色晚啦，咱们走吧，今晚回去好好休息。再不走，就得听风雅啰嗦一顿了。”

    “雅姑姑？她也来了么？”英招奇道。

    “哼，这些天她可一直都在呢。”风景扫了一眼群山，携着英招离开了角斗场。

    外山南面有座客栈，几十余座高楼巍峨壮丽，楼顶尖锐，形似城堡里的塔楼。这便是天虞部域最大的客栈，来仪客栈。

    此时客栈里烛火通明，不断有飞骑降至，此来彼往，热闹非凡。

    “让一让啊！财神给各部神君赠送的延年丹来啦。”一个油头粉面、蓄着小胡子的峳峳男子叫嚷着清出一条通道，几个钩吾奴隶推着三辆木车徐徐经过。

    “时间过得真快啊。上一次来到这里时，我才七岁。”风景走在花园里，回忆起儿时在这里与海哥、飞花相识的情景，恍如隔世。

    “是呀。铁石头，咱俩都认识一年半了诶。”英招初来乍到，瞧着哪里都新奇，一边四处张望，一边随口接道。

    风景闻声回头，仔细瞧了瞧英招，一脸宠溺地笑着：“嗯。我家花仙子长高了不少。”又抬手比量道，“好像还胖了点。”

    “你说谁胖啦？”英招嗔怒，举手便打。

    两个正在打闹，突然被一柄飞旋而来的金扇挨个轻敲了一下头。

    “哎呦——小石头，好疼啊！”风景摸着头，只见凤飞花笑意吟吟，与一个黑袍遮身、头戴幕离的男子迎面走来。

    “就知道你俩没个正形，我与‘陆云’特意先到一步。”飞花轻咳两声，拿扇子指指身后，“苍澜的两位神君还有师父他们，马上就到了。”

    “这么快？那咱们赶紧溜。我可不想碰见风巅。”风景拉着飞花和海哥，快步往园子深处走去。

    路过一座塔楼门口，突然从里面踉跄着冲出来一个醉女，与风景撞了个满怀。

    此女穿着一件花衣外衫，露着一双长腿，满头麻花小辫贴在脸上摇来晃去，看不清容貌，嘴里直喊着“咱们可是说好了！你要是不敢去，你就是我孙子！”

    极重的酒气熏得风景皱眉捏鼻，一把将其推开：“喂，我说‘长腿妞’，你怎么不看路啊。”

    飞花却急忙拉过风景小声道：“别惹事。她就是天虞少主。”

    “哦？那个‘女魔头’？”风景边走边回头瞧着，“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到了客房，英招帮忙守在门外。风景便将傍晚与英招所议说与飞花、海哥。

    “我今晚去找达辣圣贤下盘棋。小石头，你去找你父君聊一聊嘛。”风景说得容易，他又怎知凤关河忌惮飞花“十步读心”的异能，压根不许飞花近前。

    “我父君……恐怕不会明言。”飞花摇头思忖，“不如这样。明早诸位神君会去崇武山参加竟日宴，而其他神族子弟都会留在客栈花园摆宴。丹穴这边，我可以先探探我娘亲的口风。”

    “嗯，也好。”风景点头附议。

    “铁石头，你也不要去找达辣圣贤了。”海哥正色道，“我想，你即便去了，达辣圣贤也不会告诉你什么，还平白惹他猜忌。”

    “好吧。”风景懒洋洋道。

    “《熊祝兵藏》是福是祸，还未可知。总之你切不可太过看重此事，天虞角斗的比武可都是各部的高手，你务必小心自身。”

    “知道啦，放心吧。”风景又玩笑道，“我说陆云公子啊，你怎么从东海回来之后变得啰嗦了许多，就像一个老太婆。哎呦——小石头，你怎么又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