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部域录

第3章 哑女舫中画曜鳞

    丹穴部域,青丘境。

    晴扇坊临海,对面就是韩洲大陆的油桐湾,是一座建于淤泥碎岛之上的水城。

    处处河流纵横,清波流转,没有车马陆乘,只有日夜穿梭在蜿蜒水巷中的各式舟楫。出门就上船,下船就到家。

    同时它也是全山海最特殊的一个门派。这里没有弟子,只有小生和小姐。他们也不是来学武的,而是来学艺的。

    落英缤纷的水上广场,杨毕方像往常一样教新来的少女们跳舞。她依旧蒙着面,依旧一袭白衣纱裙、荼白长帔,在花谢桥的曼妙琴音中翩翩起舞。

    不同的是,“青老板”花争白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对自己毕恭毕敬,比义父杨狰来探望自己时表现得还要殷勤。

    只因今日,晴扇坊来了几位贵客。

    “毕方小姐,你早说你和蒙斯汉的少主们是好朋友嘛,那我早就升你做小舞师了。”一舞跳罢,花争白笑嘻嘻地凑上来添茶。

    “现在知道也不晚,以后你可不准再欺负我毕方姐姐了!”孟喜雨吓唬花争白道。

    “当然不会……不是,我可从来没有欺负过她啊。”花争白讪笑道,“喜雨公子放心,以后我肯定会更加照顾毕方小姐的。”

    杨毕方一言不发,手递到面纱下默默喝了口茶,谁也看不见她的表情。

    她在晴扇坊学艺已有五年了。

    五年前,她八岁,身体开始发生奇异的变化。体温忽高忽低,嘴唇变成白色,只要开口说话,喉咙里就会喷出火焰来。义父说,自己是火灾灾灵,就连医圣门也没有能够让她自如控火的办法。

    从此,她闭起了嘴巴,戴起了面纱,来到了晴扇坊。

    她喜欢练舞时的潇洒自在,也喜欢作画时的心如止水。

    五年过去,她已经习惯了沉默的世界。就算突然受到惊吓,她的嗓子也不会发出半点声音。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早就忘记了如何说话,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哑巴。

    “毕方,你现在的舞跳得越来越好了,真的不考虑来青招乐团吗?”花谢桥笑着拉住她的手道。

    自从烟蓝走后,青招乐团至今空缺一席。晴扇坊的小姐们一直明争暗夺,花见寒的态度却并不明朗。花谢桥倒是与毕方这个颇有天赋的哑女十分投缘,经常回来晴扇坊与她切磋舞蹈和琴技。

    “是啊,毕方姐姐,你跳起舞来真是美极啦!”花果子双眼放光。小吉英也不知看不看得懂,一直在旁鼓掌。

    “毕方姐姐的舞蹈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就像……皎洁的月光,清晨的海浪,傍晚的云霞!”喜雨挽着两旁的胳膊,“哥哥、喜施,你们说是不是?”

    “是。”雷煞有些不好意思。

    “……是啊。”喜施嘴里的桂花糕还没嚼完。

    孟杨抱着长钺侍立在远处,眼睛只盯着喜雨挽着雷煞的胳膊。

    毕方看了看大家,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她怀揣着火灾灾灵的秘密,在晴扇坊尚且低调处事,更加不想站到显眼的地方招惹关注。

    “花谢桥!我有事找你!”

    河中忽然传来一声听似无礼的叫喊。

    花谢桥抬头举目,脸上浮现微笑。

    只见一艘龙头画舫徐徐驶来,风景一身闲云堂弟子的练功服,正叉着腰、踩着栏杆站在船头。他身旁站着凤飞花和一个满身绣花的鹿族姑娘。

    看来天虞角斗声名大噪之后,这位风恶少还是活脱脱一副浪荡小子的德性。只是终于不再像以前那样破衣烂衫,总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茶童或者乞丐了。

    “悬灵公子找我何事?”花谢桥打趣道,“上岸来说吧。”

    画舫并不靠岸,风景腾空跃起,轻身来到花谢桥身边,搂住她耳语道:“此事机密,上船说。”还不等花谢桥反应,便带着她一同飞回了画舫。

    花果子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风景,一颗心上下狂跳,可还没来得及说句话,他就又飞走了。

    “是飞花哥哥!”孟喜雨眼尖,看到船上的飞花,立即想要跟上去,被雷煞拦住。

    “小铃铛,他们定是有要事商量,咱们不便近前。”

    “哦,是。那我们就在岸上等他们好啦。”喜雨撇撇嘴,注意力又回到毕方身上,“毕方姐姐,你也教教我们跳舞吧!”

    船舱里空间很大,四周遮帘,只在舱顶悬挂着几块迷谷花珀用来照明。

    “花谢桥问安飞花少主。”

    花谢桥正要行礼,却被风景一把拉着坐在了身边。

    “哎呦,别那么多礼了,都是老相识。哦对,这位呢是闲云堂的东方英招,这位是青招乐团的花谢桥。其实你俩之前也碰过面,这次算正式引见一下。”

    “英招公子。”花谢桥与英招微笑致意。

    “谢桥小姐……”

    英招见到花谢桥如此落落大方、气质沉稳,又见风景与她似乎极其亲密,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去年朝凤节在红凤河谷查案时,就见他们两个眉来眼去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关系……

    花谢桥缓缓转头过来,见对面坐着的是一个身着黑衣、头戴幕离的男子,又在风景与飞花的面上巡睃一番,神情微动。

    “海哥公子,好久不见。”花谢桥轻叹。

    “你怎么知道他是海哥公子?”英招简直要惊掉了下巴。

    “旧相识,无需介绍,但却戴着幕离。可见如今身份特殊,特殊到船舱四周都得遮蔽得严严实实。”花谢桥的语气十分感慨,“这么多年来,风景专门引见给我的朋友,就只有飞花少主和海哥公子。”她微微一笑看向英招,“你是第三个。”

    英招一时接不上话,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有就是……她竟敢直呼铁石头的大名!而铁石头居然一点都不生气,似乎很是习惯。

    她还说自己是第三个。

    那是什么意思?

    谁能见到她,就代表着谁与铁石头关系好?她还成了标准了?

    ……

    “铁石头总说谢桥小姐心思通透。我服了。”海哥摘下幕离笑道。

    “你今日才服么?我早就服了。”飞花笑道。

    “说正事。来吧,陆云公子。”风景冲着海哥勾了勾手指,海哥将脖颈上的那串曜鳞项链解了下来,摆在矮几上。

    听完原委,花谢桥略一思忖,道:“此事不难。晴扇坊的小生、小姐都喜欢携带绢帕,我可以请画师将图案画下,再请位绣娘赶制一批新的绢帕赠予大家。这样最为自然。”

    “好主意。画师和绣娘你预备找谁?”

    “绣娘,自然得请都政的贤妻云舒姐姐,再配上昂贵的女床锦,我这礼物才算拿得出手,大家也才会买账。”

    “需要多少金币,都由小石头来出。”风景插话。

    “那就多谢飞花少主了。”花谢桥笑道,“画师嘛……晴扇坊有一个天赋异禀的小妹妹,善舞善画,性格沉静。她就在岸上,我倒是很想将她引见给你们认识。”

    “哦?只要谢桥小姐信得过,我不介意。”海哥表态。

    “呦,一向谨慎的你可难得这么潇洒啊。”风景笑道,“既然黑石头都这么说了,那就请她上船来见吧。”

    花谢桥离船半晌,带回来纸卷画箱,还有一个蒙面白衣的羽族姑娘。

    船帘掀起,她踏进舱内,面纱之上只露出一对清冷的眉眼,谁也不瞧,端臂至额头,不卑不亢地徐徐行了个礼。雪白的手臂下移,赤瞳微抬,正对上海哥那双深邃的黑眸。

    只这一眼无意的对视,海哥心中仿佛被天目海峡的滔天巨浪重重拍击了一下。

    如果九霄之上真有长生不老、不食世间烟火的仙女,恐怕就是这个样子吧。

    “毕方小姐?”风景和飞花同时道。

    “是。她就是萨高‘通耳师父’杨狰的义女,杨毕方。”花谢桥道。

    英招只顾望着毕方的仪态呆呆出神,此刻听到她的名字方才想起,她就是天虞角斗擂台战时,和铁石头在同一组的那个蒙面少女。

    “打擂时不知毕方小姐言语不便,后来听小石头,哦,就是笛仙说起来你们曾在扎魃相识,这才得知。多有冒昧,还望见谅。”风景柔声道。

    “什么情况?你被飞花公子附身啦?”英招撇嘴,杵了风景一拳。她从没见过风景对谁这么温柔有礼地讲过话。

    “不过,我还是想问。毕方小姐可否告知,你的四绝掌是谁所授?”风景并不理会英招,只顾直勾勾地盯着杨毕方。

    毕方垂眸片刻,抬手比划了几个动作。

    花谢桥道:“毕方说,她的武功是她义父所授。”

    “狰老?”风景眉头紧皱,又问,“那你认识夏朝歌吗?”

    毕方摇了摇头。

    “听说,玉教所有的清明使都是狰老的徒弟,可是实情?”

    毕方点了点头。

    “那……狰老的徒弟当中,你可有认识的?”

    毕方又是摇了摇头,手语比划了几下。

    花谢桥道:“她说,狰老从不在章莪山教徒,每次都是去玉教,所以她并不认识狰老的徒弟们。”

    看来,夏朝歌口中的“师父”很有可能就是杨狰。

    也许……狰老会知道一些有关娘亲的事情?娘亲真的早已过世了吗?她是什么时候、如何过世的?她离开苍澜后的日子过得好不好,都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夏朝歌不愿意与自己相认……

    风景矛盾极了。

    他心中有太多的问题。既忍不住想要去探究,又害怕探究后的结果不是自己想要的。

    海风花三个相视沉思。

    花谢桥打量着大家的面色,淡淡道:“今日还是先画图吧。”

    “是。这是头等大事。”风景立即舒颜,张罗起来,“劳烦毕方小姐。”

    毕方执笔点墨,照着矮几上的曜鳞项链开始作画。迷谷花珀的荧荧之光映着她专注的神色,海哥心中越来越痛。

    他又想起了蔷薇。

    蔷薇也善画。他们的家中挂满了蔷薇所画的山海风光,还有一幅画的是夫妻俩在白沙滩一个习武、一个抚琴的情景。也不知那些画如今还在不在……

    而风景凝视着毕方作画,又感觉到那种难以名状的亲切之感。英招的注意力完全在风景对花谢桥和毕方的态度上。

    飞花则惊讶于毕方心中竟全无杂念,比冬日空山还要寂静。他从来没有听见过如此静谧的内心。

    一炷香的功夫,画毕。五彩浮光的鳞甲,红润剔透的玉珠,甚至就连串连的金绳都那么灵动。

    “毕方小姐妙笔如神。尤其你调这朱砂之色很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色泽润而不浑,反光之处既剔透又富含生机,才使得这些曜鳞栩栩如生,我仿佛看见了它们生前的荣光。”海哥捧着画赞道,“多谢了。”

    毕方听他说得颇有行道,眼神中多了一丝新奇的光彩。

    “哦。我的贤妻也善画。看得多了自然知道一二。”海哥解释道。

    毕方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花谢桥接过纸卷,起身欲走:“我现在就去都政府上。”

    “哎,今儿晚上还是老规矩?”风景一把拉住她。

    “是。诸位都去的话,恐怕我准备的不够。你再多买些酒菜吧。”

    “没问题。包在小爷身上。”

    花谢桥笑笑,与毕方俯身出了船舱。

    “找花谢桥办事就是省心,半句多余的话都不用叮嘱。”风景乐呵呵地一屁股坐下。

    “你们说的‘老规矩’是什么?咱们晚上要去哪儿?”英招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发问。

    “去了你就知道了。”风景挑眉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