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部域录

第5章 酒过三巡放妖魔

    少时,喜雨拉着毕方、喜施,花果子抱着小吉英欢天喜地地飞奔而来。

    花谢桥笑意盈盈地跟在后面,瞧着红光满面,也已是喝了不少。进门看到黄樱和云萝,脸上露出诧些许异神色,但也没说什么。

    “飞花哥哥!在晴扇坊我就看见你啦。”

    “喜雨、喜施公子,快来坐。”飞花热情地招呼大家坐下,雷煞和孟杨侍立在少主们身后,不肯入席,被喜雨拉着坐下。“又不是在虎狼岩,没关系啦。”

    飞花挨个为大家介绍,海哥仍旧戴着幕离,以“陆云”的身份示众。既有故交又有新友,气氛很快热闹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唯独毕方只喝了一口酒,便立即面红耳赤,隔着那面纱都能看得出颜色。她实在想不通,酒这么难喝,又辛又辣,为什么大家却都喜欢喝呢?

    云萝和飞花被起哄琴笛合奏,除了黄樱之外,小吉英听得最是兴起,不住地拍手叫好。英招喝得忘形,开始对荷风水榭的花草养殖进行大肆评点。花谢桥依旧笑容儒雅,不仅一一接受了英招的建议,还向飞花说应该推荐英招去打理朝凤节的花艺布置,飞花不假思索,一口答应下来。

    花果子终于鼓足勇气举杯来到风景面前:“悬灵公子,你还记得我吗?天虞角斗,预选比武时,我被一个钱来帮的弟子欺负,是你救了我。”

    风景眯着眼打量这个黑发赤瞳、梳着环头的小丫头,有了些印象。“哦,记得。我就是看不惯他那欺软怕硬的嘴脸,忍不住教训教训他。小事一桩,不足挂齿。这杯我喝了。”说罢便从花果子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花果子垂首红脸地回到座位上,仍旧直勾勾地盯着风景。

    英招看在眼里,心中又开始吃味。

    这个风恶少真是本性风流,怎么到哪儿都能招到桃花。手中玩着毛笔涂来抹去,忽然灵光一闪,“铁石头”、“风景”都不好写,干脆写“悬灵”吧,这也算是他的名字了。

    “不上不下天地间,不死不灭俗尘外。”风景旁观念了出来,笑道,“哈哈,真有你的。”

    英招歪头一笑:“悬灵公子鼎鼎大名,看看谁能猜得出。”随即便让婴勺衔了去。

    夜色渐浓,繁星如织。

    耳畔皆是欢声笑语,海哥却无法融入。

    在一切欢乐面前,一颗背负了残酷命运的灵魂,永远是个冷静的旁观者。

    偶尔笑上一笑,就觉得有些累了。

    出了四照花,顿感夜风和怡。

    周边楼台的迷谷花珀明明灭灭,好似水中灯海。海哥抱着酒坛沿着长廊走了几个曲折,忽见一个白衣身影坐在水边。走近一看,原来是杨毕方。

    “毕方小姐,怎么自己在这儿?”海哥问。

    毕方猛地回头,见到是海哥,眉眼之间的紧张渐渐放松下来。她抬手比划了几下,海哥失笑:“对不起。我看不懂。”

    毕方摇了摇手,似乎在说没关系,随即又转过头去。海哥也不再近前,就在此处坐下。两个遮面者相距一段距离,各自沉默静坐,就像对方根本不存在。只余下夜风吹皱湖面的水纹之声,哗哗浪荡,仿佛将海哥带回到了东海岛的海边。

    叁邪婚变就是在秋天。再过十几日,就是整整三年。

    父君、娘亲,哥哥、姐姐,还有蔷薇……海哥独自喝着酒,他们的面容次第浮现在自己眼前。记得刚苏醒时,自己经常和风景、飞花诉说心中的痛和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说起他们的次数越来越少。也许,风景和飞花也以为,自己当真强大坚韧,早已走出了灭族之痛了吧。

    然而……

    至亲离世,并不是惊天动地的一次性打击,而是羁绊终生的隐痛。

    海哥不再和好友们提及,正是因为他发现了这一点。

    他发现自己每一天、每一夜,随时随地、任何场合,在任何一个不经意的画面、物件甚至声音的牵引下,都会想起亡亲。但他渐渐选择不再将这些零碎的心事随口说出。

    毕竟,他不能让风景和飞花陪着他一直背负着沉重的回忆。日日都得保持高度的敏感,忌讳繁多,与自己说话、约自己出行都小心翼翼……

    光是想象一下,都觉得活得很累。

    他不愿意让他们这么累。于是只好独自背起满身疲惫。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了很久。

    海哥察觉身旁有身影晃动,回头一看,毕方走了过来,从怀中捧出一卷画。

    毕方将画卷递给海哥,指了指它,双臂端至胸前拜了一拜。她尚且不知海哥的身份,只是行了一个平辈礼。

    “你是想,让我帮你看画吗?”海哥问。

    毕方点点头。

    海哥展开画卷,从长廊栏杆上摘下一支迷谷花珀举近观瞧。

    “你画的是……章莪山?”

    毕方又点了点头。

    “听说章莪山无草无木,但是山峦沟壑气势磅礴,蔚为壮观。难得你将其中颜色渲染得如此震撼。”海哥眼神涣散,似是醉话,“不过,毕方小姐与其在纸上画山,倒不如真的去画山如何?”见毕方发愣,似是不解,海哥又道:“无草无木,再多颜色也是了无生机。不如将森林草海画在章莪山石上,岂不有趣。”

    毕方听后双眼闪光,又是一拜。

    此刻四照花楼内掌声响起,云萝和飞花又是一曲合奏完毕。可她却放声大哭起来。

    “兄长,我弹得好么?”

    “自然好极。”

    “可为什么我父亲从不觉得好?”云萝眼中闪着泪花,“我小时候练琴非常辛苦。稍有懈怠,父亲就动辄打骂。我的手指都磨破了,他根本就不关心。记得我刚学会弹第一首曲子时,我兴高采烈地弹给他听,他却说‘太生硬了,一点都不动听’。兄长,怎么办,我可能永远都做不成一个他眼中的完美女儿了。尤其……自从……”

    “云萝,你已经非常好了。”飞花不想云萝再提夏茂那事,立即打断道,“你没有必要去做你父亲眼中的完美女儿,你只管宠辱不惊,昂然自若。你看,大家不是都很喜欢你弹的曲子吗?还记得吗,你刚来苍澜的那天,江焱神君不是还夸奖你了吗?”

    “是啊!‘我的妞’。我最爱听你弹琴了!”黄樱不住地轻抚着云萝的后背。喜雨和花果子他们也围上来轮番安慰。

    “父母对一个孩子的影响真是太大了。”花谢桥看着云萝痛苦的模样感慨道,回头看了一眼吊儿郎当的风景。这不也是如此么。

    “谢桥小姐,你和铁石头是怎么认识的呀?”英招终于发问。

    “嚯。他小时候,就因为我去闲云堂时叫了他一句‘景少爷’,他就跑来荷风水榭烧我的睡莲,被我逮住,一顿好打。”花谢桥翻了个白眼,“后来啊,要不是飞花少主来求情,我就把他绑在这湖里泡上一整夜。让他清醒清醒,明白不是谁都得依着他的规矩。我就偏要叫他风景,他也拿我没辙。”

    “啊?”英招大吃一惊。难道谢桥小姐还有这么凶狠的一面吗?

    “我呲,你听她吹牛。小爷我会打不过她?”风景嗤鼻一笑,“我那是……我那是让着她。”

    英招再回头看向花谢桥,见她正痴望着柔声细语安慰云萝的凤飞花。

    “飞花少主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变化。”花谢桥淡淡地道,“泠泠风姿,顽强又易碎。你看他对亲友关爱有加,对谁都微笑有礼,但那双细长的金色眸子里却永远都透着孤独。”

    “是啊。谁的心中没藏着一份孤独呢。”风景低头笑笑,“上百个丹穴少主,只有他一个养在外面。即便南栀神后给他再多的钱财,能抵得了朝夕相守的父爱母爱吗?”

    “所以你总把羡慕他挂在嘴上。对他来说也是些许安慰吧。”

    “但其实是安慰不了的。”风景笑笑,“就像小石头每天都活在生命的倒计时里。就像黑石头心头插着把让他一直在流血的利刃。他现在正独自在外面吹风,我知道。但我安慰不了他们。谁都安慰不了。”

    “酒喝得多了,把心里的妖魔鬼怪都放了出来。”花谢桥抬头望月,“总得放出来遛一遛的,不然,它们迟早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啃坏了。”

    “你的比喻总是很有趣。”风景笑道,“谢桥,你觉不觉得……毕方的气质很像小石头?”

    “是。所以我很喜欢她。”

    “确实如此。也许我也因为是这样,才觉得她很亲切吧。”

    “毕方也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孩子。命运给了她善画善舞的天赋,火灾灾灵的异能,却令她不知父母,不便讲话,深陷孤独。”

    “好像老天对待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总是这样。”

    “凡所给予,必有索取。”

    “换个角度想,就当这也是一种公平吧。”

    英招默默听着风景与花谢桥云淡风轻式的聊天,渐渐感到插不上话。没想到一向咋咋呼呼的风景也有如此安静平和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