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完吉太华的渡神祭，月影就回极北复命了。

    月如火和月妙带着霜儿一路上打尖住店，总被店家当做是夫妻俩带着女儿。不过，月如火似乎并不喜欢被这样误会。

    “妙姐姐，你是不是吃不惯蒙斯汉的素面？”霜儿见月妙吃得很少，不禁问道。

    “确实。我看你吃得还挺香的？”

    “嗯，我不挑食，吃什么都行。”霜儿抬头笑道。

    月如火和月妙看着霜儿狼吞虎咽的样子，着实有些心疼这个小姑娘。

    “慢点吃，我这碗也给你。”月妙将碗推到霜儿面前。

    “谢谢妙姐姐。”

    上午，他们刚刚拜访了雷金坚老将军。

    老将军回忆起二十年前的天虞角斗，当时正是他在比武时划破了月移山的衣服，损坏了上面的陵鱼图案。之后杨狰出了主意，请巴轻云帮忙以刺绣修补。

    巴轻云所擅长的是朗玛槐江山的槐绣，是一种技法特殊的双面刺绣，既美观，又更为结实。当时大家挨个都捧起来看过，纷纷赞叹不已，所以令老将军格外印象深刻，一下子就想了起来。

    不过，霜儿所持的这截衣衫上的图案，究竟是不是当年巴轻云的刺绣，他实在不敢确认。

    毕竟时隔了二十年，而他当年也只是看过那么几眼。

    只能说……像。

    “如火，雷金坚老将军说让咱们找巴轻云确认，你怎么看？”月妙道。

    “怎么可能。”月如火无奈道，“巴轻云如今是蛇神冉赤罗的妻妾，想见到她，就只能去鲜涂岛。咱还不得被冉氏给活扒了皮。”

    “鲜涂岛是不能去。不过，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试试。”

    “哪儿？”

    “朗玛峰。”

    “你的意思是……找烛明神君问问？”

    “不错。如果这块图案真的是巴轻云的刺绣，那烛明神君很有可能会认出来他娘亲的手艺吧？”

    “有道理。咱们这就启程去朗玛。”

    月如火记得陆烛明曾经帮过白泽。此事和白泽身世有关，想必他不会不理。

    出了蒙斯汉城，城门口就有租赁飞骑的地方。他们租了一只体型大些的孰湖，飞越马蹄海峡南段，从朗玛部域南部的连松湾登上了西方大陆。

    连松湾的岗哨见到月神岛的路引，态度还算比较客气。

    再向西五十里，就是神府所在的朗玛峰，中间大约还隔着十几座小山。但外来飞骑不允许进山，在山中也不允许使用轻功，否则很容易被护山的神卫当做刺客直接射杀。

    他们只能将那孰湖交给连松湾的卫兵暂作看管，然后徒步攀登至马成山一个叫复苏岗的山腰驿站，等待那里的神卫去通禀。

    “为什么……朗玛的戒备……这么森严啊。”霜儿一边爬山一边抱怨，她实在累到寸步难行了。

    “亲族反目，总比仇敌芥蒂更深。”月妙回头拉了霜儿一把。

    “你是说，朗玛在防着鲜涂？”

    “还有东海。小丫头知道得还挺多。”月如火抓过霜儿的一只胳膊，一个转身弯腰就把她送到了自己的背上。“我背你走吧。”

    “如火哥哥……”

    “否则照你的速度，咱们天黑也到不了复苏岗。”

    “谢谢……”

    霜儿有些不好意思。上一个背她的，还是漂亮哥哥呢。

    她又想起了白泽，忽然间有些恍惚。仿佛眼前这个宽阔的肩膀就是漂亮哥哥的，他背着自己出了临熙，路过沼泽，来到大雪初霁的紫莲湖畔……她的嘴角漾起甜蜜的微笑，不自觉把胳膊收得更紧了些。

    月如火身形一顿，随即继续前行。

    复苏岗的神卫都是鸮族，详问了他们的来意就立刻飞上山去禀报陆烛明。

    从此处山岗举目四望，皆是雪披银铸的巍峨群山，层峰累累，线条粗犷。霜儿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山脉，一时看得呆了。

    少时，几只黑狗头、白马身，面目十分凶恶的飞骑降落下来，为首的是一个褐发橙瞳、额有金角，胡子又浓又密的混血将军，手持一杆囫囵枪，后面跟着几个神卫。

    月如火对这位大胡子将军颇有印象。山海名将巴松，天虞角斗时也算名列前茅，不过自己与他倒是没遇上过。

    “这是什么飞骑啊？”霜儿小声问道。

    “这是天马。是朗玛、萨高、西岐等西方部域的军配飞骑。”月如火低头道。

    巴松豪爽地一抱拳：“在下朗玛将军巴松，诸位月神使久等了，请随我上山。”

    月妙：“有劳巴松将军了。”

    朗玛峰半，停云阁。

    陆烛明和陆离这对少年夫妻又在焚香煮茶，吟诗作画。

    天马战骑载着月如火他们三个在皑皑山间疾飞直上，停在一条跨山长廊旁边的平台上。

    只见万丈楼阁凌空而起，盘桓横架于众山之间，曲折离奇，依托山势下窄上宽，蜿蜒向上直至峰顶云端，抬眼望不到尽头。

    楼阁内部则是错综复杂、精雕细琢，层层叠叠的窗柱梯廊变化多端，美轮美奂，横看过去，依然是望不到尽头。

    “哇塞，这是一座空中楼阁啊！”霜儿忍不住叫道，“好气派、好漂亮啊！”

    长廊中央有一座圆形的阁室，名曰“宜客”，四季温度合宜，但凡平原宫殿中有的，这里一应俱全，烛明夫妇平素大多在此待客。

    月如火他们被引至此室，霜儿顿觉温暖如春。一见到他们，烛明和陆离就立即起身相迎。

    “月妙、月如火、月霜儿，问安朗玛神君、神后。”月神使们双臂交叉抱肩，口中按照海外的规矩问安，举止上却行的是月神岛的礼。

    “诸位月神使不必多礼。”陆烛明示意左右上茶。

    “朗玛种不出好茶来。我们夏日惯喝一些赤海的飓风云雾。诸位赶上冬日上山，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点子陈年红茶，还望大家别见怪。”

    “多谢神君。”

    月如火坐下轻呷一口茶，微微蹙眉。这茶的味道，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陆烛明待他们稍歇片刻，便开门见山：“我听巴松说的意思，你们怀疑白泽是月移山之子？”

    “是。我们有一块衣衫碎片，请神君一观，看看可认得出这刺绣是出自谁之手么？”月如火将衣衫递给巴松，巴松又递到陆烛明的面前。

    “这……这竟是我娘亲的槐绣？这块衣衫从何而来？”陆烛明疑惑地望向月如火。

    “这是月神使的袍子一角。神君可看仔细了，确实是轻云前辈的槐绣吗？”

    “确实。”陆烛明点点头，“我自小在朗玛由苛顿叔父教养，与娘亲很少有机会见面。因此她总是会亲自绣一些衣物配饰，托苛顿叔父带给我。这块衣衫上的刺绣技法，和我衣服上的一模一样，就是我娘亲绣的。”

    霜儿越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在座位上晃来动去。

    月妙略带犹豫插话道：“恕我冒昧，朗玛会槐绣的公子应该不在少数，神君如何肯定这一幅就是出自轻云前辈之手呢？”

    “我娘亲的绣法有自己独特的习惯。每条图案轮廓的起始点，她都喜欢往西南方向多走一针，就像书法中多余的一笔小尖小钩，不能说是错误，而是一种不易被察觉的标记。”

    “如此，看来这袍子是月移山的无疑了。”

    “这是月移山的袍子？”

    “不错。我们刚向蒙斯汉的雷金坚老将军求证过，二十年前的那次天虞角斗，他不小心划破了月移山的衣服，正是轻云前辈出手修补的。只不过他已经辨认不出，于是我们这才冒昧来朗玛叨扰神君。”

    “原来如此。我对娘亲的旧事真是知之甚少。”陆烛明忽然有些失落，陆离看出良君的伤感，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那这和白泽又有什么关系？”陆烛明忽又抬头问道。

    “三年前的冬天，霜儿在钩吾遇到过一个身形精瘦、大约十一二岁的少年。他皮肤白皙，黄发蓬乱，宽额高鼻，浓眉猫眼。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双异瞳，左目是蓝色，右目是紫色，睫毛浓密纤长。这块衣衫，就是这个少年从他自己身上的袍子上扯下来的。”

    “白泽少侠？”

    听到月如火这样描述，陆烛明第一反应就是白泽。他看向贤妻，陆离也点头觉是。

    “看来神君也觉得像是他。”

    陆离忽然发问：“霜儿姑娘不是认识他吗？为何不能确定？”

    霜儿答道：“那时我问他名字，他只说自己没有名字。我就叫他‘漂亮哥哥’。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你们说的‘白泽’。”

    “原来如此。”陆烛明连连点头，若有所思，“那这么说，他穿的是月移山的衣服……难怪你怀疑他是月移山的儿子。”

    “白泽挑战天虞榜时，神君曾经不顾规矩闯下擂台相护于他。敢问你们之间是有什么渊源吗？”

    “不错，我们之间确实有一段缘分。去年夏天，在太华大蒲泽，他曾救过我贤妻陆离的性命。所以，我教会了他双烛剑法。”

    “原来他还有一副狭义心肠。”

    “是啊。那时他还是一头蓬乱的黄发，就是霜儿所见的样子。”陆烛明回忆时带着笑靥，“今秋在天虞再见时，他变化很大，又高又壮，头发也已经蜕成银色了。我还是看他使出双烛剑法才认出他来。”

    “神君可知，白泽最近怎么样了？”

    “白泽现在已经黥面了，跟在依公子身边，是她的男仆。”

    风恶少所说不假。他果然还活着，太好了。月如火心道。

    “不过你们放心，依公子待他很是不错，出入随行，贴身伺候。我也曾和依公子讨要过白泽，奈何她不肯，我也没法再加干涉。不过，她答应过我，不会杀他。”

    月如火想起自己莫名被诓骗，实在困惑不解。“他既活着，那为何天虞角斗结束时，我去天虞客居询问，门口的奚杀却说他已经死了？”

    “哦？”陆烛明想到姚乌依那霸道的性子，还以为是她指使的，便道，“奚杀之所以会那么说，自然是得了授命。月神使不必在意。”

    “神君言之有理。”

    月如火转向霜儿，舒然微笑，“霜儿，如果让你再见到你那漂亮哥哥，你还能认出他来吗？”

    “那当然了！”霜儿的面上尽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即便是他高了壮了头发白了，我只要看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是不是他了！”

    “好。那我们就去天虞寻他。”

    “嗯！”

    “月神使，恕我直言。如果你们去求见依公子的话，她未必会遂了你的心愿，让你们见到白泽。”陆烛明提醒道，“也许，还会适得其反。”

    陆烛明的本意是指姚乌依性情乖戾，偏要与你所期望的反着来。不过月妙却领略出了另一层意思。

    “不错。倘若白泽真的是月移山之子，还是不要让天虞少主知道的才好。”

    月如火也跟着点头：“烛明神君有什么好主意吗？”

    “听说今春的朝凤节，依公子会去。她每次出行都会带几个男仆女奴，现在她对白泽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应该会带着他的。你们不如去丹穴与他们‘偶遇’。”

    月如火与月妙面面相觑，觉得烛明神君对姚乌依的脾性和行踪知道得也太清楚了，不禁联想到一些有关他俩的八卦传闻。

    陆离也察觉了他们的心思，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哦，其实依公子以前也不爱去朝凤节的。”陆烛明解释道，“今年是因为恰逢‘千面圣手’飞汐公子乔迁新居，依公子与她是挚友，所以才会受邀前去。”

    “哦，原来如此。”月妙的笑容依旧尴尬。

    陆离用鼻子轻哼一声。

    这解释得还不如不解释。

    “那我们便告辞了。”

    月如火起身行礼，一转头瞥见两侧柱子上的图案。中央是七片彩色鳞甲，两端各有一颗红色玉珠，金绳串连，像是一条项链。

    “这图案……”月如火猛地回头，“停云阁为何会有这个图案？”

    “停云阁为何不能有这个图案？”陆烛明神色警惕，“怎么，月神使认识这是什么图案吗？”

    “我不认识。”月如火看向陆烛明的眼神充满试探的意味，“不过，我一个朋友认识。”

    “哦？巧了。”陆烛明微笑道，“我的一个朋友也认识这图案。”

    月如火顿时明白了。

    此时再看向桌上的茶盏，方才回味出了齿间残留的香味，他不禁慨叹道：“原来烛明神君说的‘陈年红茶’，是东海岛的泰和红茶。”

    “是啊。三年多了，可不就是陈年了嘛。”

    陆烛明的语气更加萧索，也不知说的还是不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