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斯汉部域，虎狼岩。

    勾狄每次来竹溪楼蹭饭，都是步履悠哉的，从来没像今日这么着紧过，鳄头拐杖击在地面上的节奏加快了不止一倍。

    “狄老来了，快请坐。”孟冬儿抬头见到勾狄，赶忙招呼着，“你听说了吗？太华闹了瘟疫，已经死了几千个奴隶了。”

    “你们一来信，我就猜到是为了此事。”勾狄点点头，“最早是在柳州的奴牢里发现的？

    “是。”雷花犯一边给勾狄添茶一边道，“据说，是因为同安王与夏筝议婚的事不顺，他心情不好，便成日醉酒、打骂虐杀奴隶。牢房里奴满为患，闷热封闭，吃喝拉撒都分不清了，最后个个腹泻而死。”

    勾狄冷哼一声：“呵，这就难怪了。”

    孟冬儿：“麻烦的是，现在不仅是奴隶，许多牢头、工头也都感染了，紧跟着就是他们的家眷、乡邻……再这样下去，恐怕会越闹越大啊。”

    “而且天气逐日转暖，如果放任不管，这种瘟疫只会蔓延得更快。”勾狄忧心道，“神后打算如何？”

    “我与师妹想赶制一批对症的急药，送去太华。狄老可愿相助？”

    “这个自然。”勾狄意味深长地看着孟冬儿，“不过，想要阻断此病，还得从源头上下功夫啊。”

    “狄老说的是。”

    孟冬儿感到头疼。

    只要一想到要和孟照谈事，她就会先头疼一番。

    当然，谈完了往往会更加头疼。

    千宿殿内，孟照将手中的信笺撕了个粉碎。

    “冉赤罗打得好算盘！”孟照破口大骂，“他娘的！想让虎女嫁虫子，门都没有！”

    “怎么回事，发这么大火？”孟冬儿徐徐上殿，看了看旁边的雷野和孟兰。

    “大嫂，冉赤罗刚来信了，说是想为冉烛阴提亲，求娶咱们小铃铛做东海神后。”孟照和雷野都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于是孟兰便答了话。

    “什么？”孟冬儿惑道，“喜雨才十岁，与那冉烛阴相差八岁不说，这也远没到议亲的年纪，蛇神怎么会来跟我们提亲呢。”

    “信中说，可以先订亲，让小铃铛去东海和冉烛阴一起生活，等过几年她长大了再办婚仪。”孟兰撇嘴道。

    “荒谬！”孟冬儿惊叱，“蛇神这究竟是何意？”

    “何意？冉氏现在都臭名昭著了，还敢来与我提亲？这是明着和我要质子呢！他娘的真当我是傻子吗？”孟照一巴掌击碎了案几。

    “神君，你消消气。”孟冬儿耐心道，“我的意思是，蛇神肯定知道你不会同意，那为何还要发来这封信呢？”

    “哈，还能为何？这就是故意侮辱于我！”

    “大哥，大嫂说得在理。”雷野沉思道，“万一，冉氏是想找个发兵的借口呢？你若是拒亲在先，他们反而可以借机宣扬成是你的不是。”

    “那又如何？要打就打，我还会怕了他不成？蒙斯汉与鲜涂十几年没打仗了，我看他是屁股又痒了！”孟照说罢便是一番挥毫泼墨。

    孟冬儿在旁看着，见他所书回信中尽是直言辱骂之词，不禁劝道：“即便要拒绝，也不用把话说绝吧。这样反而显得你很失礼。”

    “哼。你以为好言好语回绝了，冉赤罗就不会盯上蒙斯汉吗？愚蠢！”

    孟照这话语气极重，当着雷野和孟兰的面，孟冬儿脸色顿时转阴。孟兰赶忙过来拉住她的手，她看了看孟兰，渐渐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毕竟，还有件大事要谈呢。

    “神君，我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说啊。”孟照的语气极不耐烦。

    孟冬儿呼了口气，道：“你也知道，太华最近的瘟疫皆因同安王虐奴而起。我和师妹、狄老会尽快赶制一批急药送过去。但是，治疫得除根。我想……你可否同我走一趟柳州，与同安王说说此事，让他收敛收敛。”

    “你派医圣门的几个弟子送些药去就行了。劝同安王的事儿，想都不要想。”

    “为什么？倘若任由同安王继续这么折腾，还会有成千上万的奴隶感染，送多少药也无济于事啊。”

    “那你劝他就管用了吗？简清已经称神，太华神君都管不了，你让我去管？不合适。”

    “那就先去劝简清，让他命令同安王停止虐奴，不要再关奴隶进染病的牢房了。”

    “我说你怎么就这么天真呢？”孟照已经失去耐心，“想当初太华圣贤在世的时候，吉同安就隔三差五醉酒虐奴，还在柳州工地闹出过哗变。圣贤管得了他吗？即便管得了一时，还不是管不了一世。”

    “我怎么就天真了？是你太自以为是！”

    孟冬儿的语气也急躁起来，“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大疫当前，暖春将至，今年太华这瘟疫如果不及时遏止，首当其冲的就是柳州、泰州，到时候太华神贵将穹州、晴州戒严，病患往北逃生，说不定还会蔓延到蒙斯汉来！”

    “呵。”孟照嘴角的胡子显示着不屑，“你也太小题大做了。一场瘟疫罢了，哪年没有？再说了，就算真的蔓延开来，咱们也戒严不就行了。真要是闹大了，不用你劝，吉同安看见后果严重，自然就知道收敛了。你不让他经历一次教训，他是很难悔改的。”

    “等到那时就晚了！那可就不只是几千条奴隶的性命，可能是几万、几十万民众甚至神贵的性命！难道你要坐视不理，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吗？”

    孟照气得拍案而起：“孟冬儿！你是不是以为全山海就你一个医师啊？太华就没有医师了吗？他们就不会劝谏了吗？旁的部域的事儿，就非得轮得到你去强出头、去当英雄？怎么，今天这事儿你要是不掺和，太华就得覆灭了？”

    “孟照，你说这话有没有良心？什么叫我想当英雄？”孟冬儿满腹委屈，几乎是嚎叫道，“我还不是为了拯救更多的生命，也为了蒙斯汉子民的安全！我就不明白了，原本能防止那么多的死亡，为什么不去做呢？”

    “唉。你怎么这么固执！我前面的话都白说了？我劝不了吉同安，也劝不了吉简清！不光是我，谁也劝不了他们，除非太华圣贤死而复生！”

    “可你连试都不试，怎么就知道劝不动呢？”

    “好啊，你自己想当英雄那就去当，别拉着我陪你发疯！”孟照无奈至极，觉得贤妻实在无法沟通，于是干脆拂袖而去。

    “好、好、好。”孟冬儿望着孟照离去的背影，眼中噙泪。

    “唇亡齿寒。如果太华有失，你日后一定会后悔的！”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孟照连连摇头，出了殿门转角碰见呆立窗下的喜雨和喜施。看孩子们的表情，他们定是听到刚才的争吵了。

    “父君，你和娘亲这次怎么吵得这么凶啊？”孟喜雨软软糯糯地轻言问道，这语气都不像是她了。

    孟照不语，只是摸摸孩子们的头算是安抚。

    此刻的他，已经开始后悔刚才的态度了。想要回去找孟冬儿缓和一下关系，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讲道理也讲不通，道歉的话他又说不出口，通常此时再纠缠下去，只会惹得她更加生气。

    再说，一想到她那张冷冰冰的脸，他就头皮发麻，实在不愿意去惹火上身。

    算了吧，不管她了。反正过几天她自己就好了。孟照心里想着。

    “因为娘亲以前每次都忍了，不和你们父君吵。这次实在不想忍了，以后也不会再忍了！”孟冬儿此时已经拭去了泪痕，板着一张冷脸路过，丢下这句话便先行离去。

    “父君，娘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喜施问道。

    孟照依然不答，只对后面的雷煞道：“带少主们回幽兰谷练功。”

    “是。”

    这次孟照真的想错了。

    一连七日七夜，他没有去理会孟冬儿。她并没有像以前一样“过几天自己就好了”。

    孟冬儿搬去了医圣门，和雷花犯、勾狄一起潜心研药。第一批药材已经送到了柳州，这第二批药材，她要亲自去送。

    好歹吉简清、吉同安也喊她一声“叔母”，即便没有孟照相陪，她也要试一试。

    否则，良心难安。

    临走前，天还没亮。她悄悄去幽兰谷看望喜雨、喜施。

    见到喜雨的床头摆着一坛霜姑娘，她立即识破这丫头的小心思，轻抚着熟睡中的喜雨的鬓发，心中一阵酸涩。

    “小铃铛，你是希望我记起你父君的好，不要和他生气了，是不是？”孟冬儿轻声自语，倒了半杯酒在夜光琉璃盏中，轻轻摇晃。

    “你还小，你不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娘亲这半辈子活得太压抑了，再不离开你父君，娘亲恐怕就活不下去了……”孟冬儿举起杯盏一饮而尽，“只是，娘亲实在舍不得你们。”

    孟喜雨睫毛微动，手指轻蜷。

    “等咱们再见面时，小铃铛的功课要有进步哦。”孟冬儿在床头留下一柄短钺和一封书信，缓缓起身离开。

    “呜——”

    听到一声飞骑的低鸣，孟冬儿回头。只见独角兽孟庄和獬豸墨玉远远地跟在自己的身后，心中又是一酸。

    孟照和自己的这两只飞骑似乎知道自己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不停地低落嘶鸣。尤其是墨玉，黑黢黢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几步，见孟冬儿没有呵斥，又轻挪了几步。

    “墨玉，回去。”孟冬儿狠心道。

    墨玉一愣，止住蹄子，频频甩动着狮尾羊须，像是撒娇，又像是在抗议。

    孟冬儿最终还是没有带走墨玉，只因它是当年孟照送与她的定情之物。飘然出了幽兰谷，雷花犯已经驾着奇余南星前来接她。

    “呜——”

    墨玉那不断发出的低鸣之声如泣如诉。

    孟冬儿内心决然，坚如铁石。

    我连一双儿女都抛下了，还顾得了你一只畜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