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天涯

第四十六章

    天刚透亮,苏大夫就起来打听之前那个村庄的情况,得知那里叫王家垇,他们那边总会路过这边李家湾出去外面镇上赶大集,这几天都不见了,以为是腹泻体虚都窝在家里,有几个嫁过来的王家垇婆姨还商量着过段时间结伴回去看看呢。

    苏大夫经人带领,找到湾里管事的把王家垇的情况简单说了下,让李族长召集人手过去一趟。

    这刚被拍门叫起,本来很不高兴的山羊胡子老头立马惊醒,满脸的无法接受,直言这一带虽然偏僻闭塞,一向民风淳朴,除了闹土匪遭打劫,多少年没出过人命官司了,连猛军入侵都没过来这里,他们世代生活于此,怎么会整村人遭毒害,莫不是走夜路撞邪了,怎么能这般胡言乱语,败坏地方声誉呢。要知道自家大儿媳妇儿就是王家垇大户的女儿,亲家之间,与有荣焉,怎能容忍不相干的人泼脏水呢。

    可架不住苏大夫的一再坚持,村里族里几个有脸面的主事人也过来了,听说这个情况,纷纷议论着的确好几天没见王家垇的动静了,要不叫上几个人先过去看看。

    李族长看着苏大夫的眼神,就像一个游郎走方的骗子,警惕又戒备。商量着让自家大儿子带着几个腿脚麻利的后生去王家垇打探情况。苏大夫要一起过去,他非不肯,说在消息明朗前,他哪都不能去,苏大夫苦笑着答应了。

    刚给他们开门的中年妇人不安地进来出去,几次欲言又止想问些什么,又畏惧家公威严。烧来热茶,还加了粗制茶叶,苏大夫闻着这茶,热气中仍氤氲着一股子土腥气。

    等几个后生气喘呼呼满头大汗跑回来,争先恐后嚷嚷着王家垇的确是整个村都死绝了,那神情既激动亢奋又愤怒惊惧。

    之前还老神在在抽水烟袋的李族长坐不住了,不死心地拉着人挨个确认,又再次跟自家大儿子确认,这中年汉子一脸惊恐悲伤,望着来打听消息的婆姨,直点头:“爹,岳父他们一大家子都没了,尸体都臭了,我们拿些家伙事,过去让他们如土为安吧”

    这妇人听自己男人说得这么明明白白,脸色惨白,腿一软,挤开闻讯而来围观的乡邻,转头就跑了出去,被李族长叫住,让她回屋做事去。

    李族长摆手否决了大儿子伯忠的提议,猛抽了两口水烟袋,良久才道:“人命关天的事,得往上报,在上面批示下来,谁也不能擅自去王家垇,伯忠呀,你套上牛车跟我往衙门里走一趟。”

    说着看向苏大夫,意有所指:“苏大夫,你就留在这里吧,上面没来人之前,你最好哪也别去,事情没查清楚,上面怪罪下来,老朽也帮不了你。王家垇整村怎么会突然暴毙,偏你撞上了,又是个郎中…”

    苏大夫很不高兴,见他说话越发没边了,冷声道:“苏某做人一向坦坦荡荡,等衙门仵作来了,再核一下苏某沿途行踪,自然明朗,李族长切莫血口喷人,胡乱攀咬!”

    李族长以为苏大夫软性好拿捏,见这情形,张张嘴走了出去,吩咐族里人看好苏大夫。

    他们这一去,竟然第二天下午才回来,李族长对衙门来的人很是恭敬客气,招呼家人准备吃食,又拿出一小坛子酒,稀罕得跟什么似的,絮絮叨叨说着酒的珍贵以及他对衙门来的人的看重。

    沿途辛劳奔波,一下子消停下来,莱洛除了练功打坐学吹埙,补记笔记,就昏沉沉犯困睡懒觉,她觉得自己目睹的整村死绝和战乱中的死伤完全不是一回事,人生无常生命脆弱,不能细想。直睡得浑身舒坦,其实不太舒服,好多天没洗澡换洗衣服了,出门在外太多凑合。

    突然就明白了这里的人轻易不肯出远门,赶个集就激动得不行,盼望着过年的兴奋,因为他们的生活单调困乏,基本上出行全靠两条腿,来回十几里地跟玩似的,小孩子尚有几分童真,越上了年纪越发麻木愁苦。

    苏大夫很少开口,村人们都对着他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远远围观,有眼尖的已经看出了怀影的不同寻常,在这行医是不可能了,更愁人的是不行诊,他们都没啥吃的了。

    晚上苏大夫被叫过去询问情况,徐仵作对他还算客气,那个酒足饭饱小酒微醺领头模样的小官吏严朗还详细询问他的日程,验看了他的通关文牒和相关文书,注意到上面一道特别的印章,越发旁敲侧击苏大夫底细,苏大夫只打太极似的不显山露水。

    他却自动亲热了几分,感慨像苏大夫这种人真是大义,苏大夫的进退有度言语谈吐更是让他佩服,内心积郁颇深,吐槽自从济安城破沦陷,大凤国一败涂地,他们这些地方官吏的艰难,有头有脸的或逃或藏,他们这拖家带口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战战兢兢得恓惶,硬着头皮混日子,捞点油水补贴家用,混沌一天是一天。猛族派来征收的长官跟大爷似的,语言又不太通,他们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转天天亮,一群人以府衙下来的人为中心,浩浩荡荡往王家垇赶,怀影也去了,莱洛不肯去。

    天擦黑时才手提肩扛带了好多东西牵着耕牛回来,这是严朗同意的,辛苦李家湾人一场,既然整村人都不在了,能用得上的东西李家湾人可以带走,李族长很会来是,特意先挑了些好东西包起来给严朗,还带回来了那个河滩里爬着走怪人。

    苏大夫吩咐怀影熬药,又亲自给她施针,已经从李家湾人口中打听到这人叫潘巧儿,是个外来户的女儿,本来一家四口生活在王家垇后山深处的山洞里,谁也不知道他们打哪来,啥时候住进山洞里的。

    怀影跟莱洛说着,他们埋了那些人,带走能用的,封了井,烧了整个村子。

    莱洛只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望着这个据说有十六岁的潘巧儿趴在怀影特意铺的草堆上啃着泥乎乎的死鱼,还是生的耶,她的目光很散乱,脑子不清楚,仿佛经历了很大的刺激。

    熬出来的药让她打翻了,她就是不肯喝,苏大夫说她也中了毒,幸存了下来,真是命大,腿筋被挑断,以至于她只能爬行,身上还好些新伤旧伤,也是蛮造孽的可怜人。

    怀影好像特别理解她,哪怕她各种闹腾都很耐心。黑夜裹挟起所有情绪,沉沉的只剩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