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马执枪

战端

    周绮年站在城墙上,向墙外远眺望满是黑压压人群,旗帜林立。那是南方祈国的军旗。

    祈国的军队于两日前抵达安关,在此之前他们势如破竹连下五城,兵锋锐不可当。如若他们击破安关,便可长驱直入威胁到帝都。

    按理讲无论为军事重镇还是地理位置,安关都应抱有五万人以上的兵力。但现在只有约三万人不到,而对面却号称有十万人,两者力量差距之大让人绝望。周绮年望向南方,不久前的战事又一次在脑海中浮现。

    …

    永安二十三年四月三日,新皇帝即位。

    几日后祈国大举入侵的消息传至京城,满朝文武皆震惊不已,在众臣的争议中,新皇力排众议当场钦点数位青壮派将军领兵出征。

    三日后京城有五万精锐开拔,为首的是当朝世家大族李氏的天之骄子,被皇帝提拔上来的青壮派支柱镇南将军李卫安。另有五万人从地方调动。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奔向南关。

    两万铁骑,三万步卒。李卫安亲自上马率领三千先锋铁骑打头阵,途中几乎不在城镇安营扎寨,一些妄想“偶遇”这位仕途可期的将军以便献殷勤的当地官吏豪绅无一都落了空。

    南关是大宋境内第一大关,天下四大雄关之一,在大宋太祖皇帝将中原收入囊中后,为抵御来自南北的威胁,先后修建了南关和北嘉关,在七十多年前北嘉关遭受入侵被抢夺而去,北方门户大开,袭扰时而发生。为保障国土朝廷不得已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重新打造防线。在北嘉关的前车之鉴下原本日渐萧条的南关重焕生机,今日南关是旧关面积的一倍之多。

    南关位于岭南山谷一侧的出口,城关傍山而建,城高墙厚,拥有人口近二十万。守军四万,皆是当地居民,流动驻军三万,也是一等一的劲旅。

    南关建成之初,在当时太祖皇帝的授意下,与南关较近的两座军镇:淮化,临淋分别修建了两两相通的快马道驿路以便快速调动军队,逐渐形成以南关为核心的三角防线。

    在开战之前祈军集结之时,细作的谍报便以送达南关和帝都明阳,与祈军开拔的同时,淮化临淋两城的援军便出发前往南关。南关驻军已不下十万!

    当李卫安率军抵达南关时,这座雄关已经经受了八次之多的攻城冲锋。

    次日晚上,李卫安在营帐内仔细看着沙盘,门口的守卫走进来禀报:“将军,南关主将刘涵请见。”

    “让他来吧。”

    一位身着轻甲书生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步伐坚稳,面容中却透露着疲惫。家中三代为将,到他这一代依旧选择了跟父辈一样的选择。祖籍在北的他七岁时跟随父亲去北境沙场走了一遭,当这个天下大多数同龄人还在学院里读圣贤书时,他已经看过了战场的生与死。三代为将的血性在他身上尤为显然,尽管看起来书生气,但当他从军再到接替父职时便没有人再敢质疑他。

    在北方吃了几年风沙挣得军功后便被先帝调回京城得了一番赏赐。修养了两年后再接诰命奔赴南关做那边疆大吏一直到现在,期间除刚开始略有战声外关外的敌国便不再折腾,保持了南关近十年的安稳。刘涵一直在回忆自己在北边时的经历,如今看到一个毛头小孩竟然独掌数万兵马驰援南关这让他不自觉的发出一声苦笑。

    李卫安走上前安慰道:“将军辛苦了。”

    刘涵摆摆手说道:“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职责而已。”

    刘涵直径走到沙盘前,看着李卫安做的标记。开口说道:“上一次进攻,是五日前。”

    李卫安直截了当的问道:“南关还有多少兵力?”

    “七万。”

    李卫安面色沉重的看着刘涵,沉声说道:“看来情况已经糟到意料之外了。”

    刘涵没有接话,他缓缓闭上眼,在祈军一次又一次的冲锋之下南关守军的弦已经崩到了极致。

    “你随我来。”

    城墙上,两个身影并肩挺立着。李卫安往前俯视,城墙之下到处都是祈军燃烧的尸体。刘涵说道:“自己兄弟的已经尽量抬回掩埋了,祈军那帮人没袍泽情,直接将这些尸体丢这了,这么大量若不处理很快会发瘟病。刚开始我们还挖个坑好歹给他们埋了,后来大家都累了,到处都要人便就这么给他们烧了。”

    刘涵抬手指向远方说到:“为了拖延祈军的攻势我们计划了一次小规模突袭,数十日前,我的一员亲军护卫自愿负责出击,大家都知道这就是送死的,但没有人退缩。最后也是人没回来,我们给那些兄弟立了衣冠冢。”

    “祈军的攻势太猛烈了,那些南蛮子跟寻常祈国军队不一样,一对一我军还真杀不过,要是出城作战估计我们就得吃大亏了,但我们每没一个怂的,皆死战不退!大家都明白有国才有家,我们守的不仅仅是一关之地,更是身后中原的千万家户!”

    刘涵低下头看着城下燃烧的尸体喃喃说道:“可是没办法啊,援军迟迟未到,斥候的侦查已经在淮化附近发现敌军,其余两城也派不出人了,不想点办法拖延时间给自己造势祈军还真就要一鼓作气冲上来了。”

    刘涵转身走向城梯,头也不回的说:“我知道你对南关伤亡人数感到不快觉得是我们这些当将军的不行,胡乱让人送死,打到现在没什么计谋了,南关能撑到现在都是将士们拿命换来的!”

    李卫安看着刘涵的背影,没有言语,只是目送他下城。

    …

    清晨

    李卫安站在城墙上,墙下的尸体仍然在燃烧,这么大量的尸体,若不及时处理,极易发生瘟疫,燃烧已是最迫不得已的手段,好在自己人的尸体大多都以抬走掩埋。

    他一个人站在高处,向远望去,白天的景色比晚上看去要更为惨烈,两旁的山谷都有血迹,十分血腥。

    周绮年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他没有作声,只静静地看着。

    “刘涵说山谷的尽头是祈军驻地,他们有十万人。”李卫安平静的开口道。

    李卫安呼出口气说:“十万精锐,高修一手带出来的部队,这场战斗只能拿命来填了,整个岭南都是战场。”

    周绮年皱着眉头道:“祈军真的会冒这么大风险硬攻南关?高修也不怕硌了牙。”

    李卫安摇摇头。

    “南关城高墙厚都死伤五万有余,作为边境雄关的驻军不会如内陆军一般懒散老弱,祈军的战斗力可真是有待好好考量,谍报应该不假。”

    周绮年无言的站着,南关的情况已经够糟糕了,如若祈军真继续硬攻,当下南关以聚集四十余万军民的命运真的就不好讲了。

    “但我猜测高修不敢这么做。”李卫安开口说。

    “就这个地形和城防,在守军付出四万人的伤亡情况下两军的战损比绝不可能一比一,祈军至少也得有个六七万的伤亡。”

    “在任命我为将军前,陛下曾半夜密诏我入宫,当时他拿出了那封南关告急信,并要我在朝堂上支持作战。”

    “至于回报嘛,只要赢了,陛下自有赚头,我也能得到官爵和面子”

    “那如果输了呢。”周绮年不轻不重地问道。

    李卫安没有回答。

    输了?呵呵,输了就是皇帝陛下对李氏用刀的契机了,钝刀割肉越割越疼,李氏对朝廷的影响力会被皇帝陛下亲手削弱,最后慢慢拔除。毕竟你看三大家族不爽很久了吧?李卫安看向明阳城的方向,面无表情。

    六日后,带着皇帝诏书的一队御林骑和一队浑身带血的骑兵先后到达南关

    营帐内,李卫安看着负伤骑兵送来的信,眉头紧缩。

    “祈军绕过了我们,攻击了淮化城,情况不妙,要我们增援。诏书也是陛下命我驰援淮化。”

    周绮年诧异道:“可每日的斥候侦查都报告祈军未动。”

    李卫安脸色凝重的说道:“淮化城的信里说攻城的祈军是从南关而来。”

    李卫安摇摇头思索了一会道:“陛下命我兼任南关和淮化的军防,统领两地军务。淮化那我决定亲自率军支援。”

    显然周绮年对这个决定感到惊讶问道:“那南关谁来负责?”

    “我率军支援淮化城,南关的事务可暂时由刘涵与我选定的人决断,朝廷会另派一名节度使来南关一起管控。三个人协同负责南关军政。”

    李卫安严肃的看向周绮年说:“看来这个职位给你最合适不过了,也算你走出第一步。”

    周绮年脸色愈发凝重:“让你来决定人选?陛下的这份信任可够深重的啊。”

    李卫安耸耸肩说道:“党争呗,估摸着朝廷那又出幺蛾子了,不然还让我来决定?肯定是借我的手来恶心那几个放屁都得震三震的权臣。”

    “你当真打算让我来负责?日后免不了被穿小鞋。”周绮年半调侃半担忧的说道。

    李卫安摆摆手说:“陛下的调令里有另一层意味:他不想用我们这位刘兄,刘涵这位握有实权的一方重臣也在朝上站队了,陛下不想南关一家独大。”李卫安苦笑两声:“我倒是挺欣赏这位南关将军,谁曾想啊。”

    周绮年嗤笑一声道:“南关和帝都远着呐,这刘涵都能和朝廷那几位扯上关系可真够牛的。”

    “无所谓,我们只要击退祈军即可,至于这位刘兄哪个派系的背后是哪位都与我们无关。”

    李卫安扭头看向沙盘上的淮化,这局面倒真有点难了。

    周绮年忽然冷不丁地的说道:“你读过《军伍录》吗?”

    李卫安头也不回的说:“这不废话,那书可算将门子弟的必读书籍了。”

    周绮年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继续问道:“那你知道作者是谁吗?”

    李卫安扭头看向他说:“这本书流出的时候到现在根本没有人知道作者是谁。咋了,看你这表情好像有内幕啊。”

    周绮年没有继续打哑谜,露出了一个自豪的表情说道:“家人不才,第一版的作者是我大爷,第二版的作者是我爹。”

    李卫安当场震惊在原地。

    《军伍录》囊括了自大宋太祖皇帝到当今陛下的所有大型战役,不仅过程详细还配有作者自身的注解,而且近十几年的战役好似作者的亲身经历,甚至连双方的兵力部署乃至将领决策都被分析的剔透至极。

    《军伍录》总共分为两版,第一版并未收录近十几年的战事,所以第二版在前者的基础上增加了近十几年的战役情况。但读过两版的人都明显感受到注解风格乃至角度都发生了变化,但仍能感觉到这是一位兵法大家,多人猜测两版的作者必定不是一人,至于身份可能是某国当朝权贵将军。

    此书在天下流传极广,反响极大。绝大多数将门都将两版书记视作教辅材料用来教导子孙,但此书作者却姓名不详便留下极大的悬疑。

    周绮年继续讲道:“当初大爷和爹在编撰这本书的时候都会让我在一旁待着,他们会边写边跟我讲解。”

    周绮年端正了神色看向已经坐下却还在震惊之余的李卫安说:“这十万精锐和高修我爹和大爷也跟我讲过,这十万人可算是高修本人的私军,不认南祈王庭只认高修虎符,高修自然是投入极大的精力去调训此军。说来可笑,此军每年的军饷竟都是由祈国王廷拨出,祈国朝廷势力驳杂,王廷想培养只听命自己的一支军队,主将便选择了当时如日中天且似乎没有派系的高修妄图拉拢,结果被摆了一道。也正是靠着这只精军高修在祈国朝廷有极大的发言权,其背后的党派势力甚至可以威胁到皇权。”

    李卫安若有所思的说道:“那祈国皇帝肯定很想除掉他,或者夺过他手里的兵权让他当一只听话的看门犬。”

    周绮年点点头:“没错,事实上祈国和大宋已经保持有将近十年的太平,这次突然出兵一定是祈国皇族和高修背后势力较量的结果,让高修亲自领军估计就是哪方的出牌了。你这次驰援淮化要万分小心,淮化那边的祈军不简单。”

    李卫安仰头笑了笑:“放心,朝廷那边一群老而不死的巴望我死?老子自然不会如他们的意,真当李氏日落西山的只会死得更快。”

    周绮年说:“陛下早已摸清官场,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老东西迟早被砍。”

    下半句话周绮年没有说出口:最后被砍的就是三个世家。

    李卫安走出营帐眺望远方自顾自的说道:“我李氏一族的先祖跟随太祖皇帝征战沙场,战功彪炳,得了太祖皇帝的赏赐李氏才逐渐人丁兴旺家世壮大。”

    “在这两百年间,当初可以齐名的世家开始一个接一个被抄,包括周氏。”李卫安瞥了眼周绮年继续说道:“到现在只有三家延续至今。”

    “李氏能屹立不倒的方法就是第二代家主添加的一条祖训:李氏族人不得以文入朝,违者除其名,逐出族。”

    “世族这种玩意儿多了会威胁皇权,若只在功劳薄上混吃等死还好,要是占着官位还混吃等死那迟早翘翘,可要不等死还文武通吃只会翘的更快,李氏便选择走武,会读书的随便写几首诗就可以了,会打仗的攒点军功放兵权就行了,大体上便是这样。李氏便从太祖皇帝延续至今,其余两家做法也大同小异。当然忠心更重要,毕竟先帝是知道李氏永远只效忠皇帝陛下。当今圣上就不好说了。”

    李卫安看向周绮年:“你想光复周家,就得立天大的军功。”

    周绮年沉默一会儿说:“统一天下够不够大?”

    李卫安哈哈大笑:“够大!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