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马执枪

背负

    宋国永安的最后一年,在宋国新帝即位的同月,齐国悍然发动北伐国战,集十万大军威压南境,消息传回宋都明阳城,宋帝震怒满朝震惊,经过紧急商议宋廷同样合数万精兵开赴南关,双方于南关对峙,结果却是南关陷落,宋军大败。

    齐军携锋锐之势分兵两路,一路出淮化,一路出临淋,宋军都略周连生领万余兵力于淮化附近伏击齐军,却力战不敌,宋军指挥使李卫安率万余骑及时奔赴战场支援,最后大败齐军右路军,并且双方合兵一处,回师临淋,一举破解临淋之围,接应临淋城中数千兵马撤离。

    消息传回齐军左路军处,齐军总督兼全军指挥使高修震怒万分,主动发兵寻找宋军主力,但宋军早已提前北上布防,避开齐军兵锋。

    就在齐军准备重新整合兵力继续北伐时,宋军在南关大败连同南关丢失的消息已经传回了明阳城。

    这一消息无疑再一次引起了满朝文武的震动,越来越多的大臣在要求追究李卫安战败责任的同时,也不断上书希望可以重新指派一名稳重的大将去接替李卫安。

    毫无疑问南关的丢失让朝堂上的青壮派在斗争中陷入劣势,尽管皇帝有意偏袒,但这仍然不能遏制这种趋势,尤其是当朝宰相和首辅都统一战线的时候。

    在朝会结束后,京都新人中享誉盛名,与李卫安齐名的青壮派领袖之一的韩慎,被内司的大监挽留了下来。

    在内司大监的引领下,韩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御书房门口,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宋军在南境失利的事实毫无疑问是让皇帝陛下不满的,尤其是最开始便是皇帝主动做保才能让李卫安在这般年纪独领大军。

    在调整好心态确保自己不会面圣失仪后,韩慎才推门而入,朝着不知在地图前站了多久的宋国皇帝行礼。

    看着自己的朝堂心腹到来后,宋帝并未有过多的表示,只是单手一指示意他起来。

    随后双方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气氛当中,宋帝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韩慎也早就猜到了大概,但皇帝都没发话,他这个做臣子的又怎么能开口,更何况这件事本身就是在责于他,韩慎也没那个胆子先开口。

    “韩卿,你是国家重臣,你应该知道南境的丢失意味着什么吧。”宋帝终于转过头来,对着韩慎开口道:“四万大军,即使这个数字有虚浮,但就算有一半也不该丢掉南关吧!朕在以前可是看过南关的!”

    “臣万死!”

    韩慎当即再次跪地,心中紧张万分,同时又有一点坦然,该来的总要来。

    “朕没想过军队的战力竟然如此低下,简直无能!也不知道是做主帅的无能,还是士卒无能,或者二者兼有……抬起头来!”

    听得如此震怒的语气,韩慎心下一颤却也只能慢慢将头抬起,这个时候就更不适合说话了。

    “南境一丢,国朝的一小半领土就没了!国家的财赋也要缺口子!南境的百姓会怎么想朝廷?本来南境和中原就有隔阂,如此一来以后要收回失地可就不是打下来这么简单了!”

    “更关键的是朕没办法对李相和程首辅那继续保你们了……”说到此处皇帝微微叹息,又再次示意韩慎起来。

    “本来是想着李卫安要是胜了,朕就能借此时机对朝政进行改革……偌大的朝堂除了一个宰相竟然还有一个内阁首辅,虽说内阁是以前为了牵制宰相而设立的,但到了如今已经不适用了。”

    “还有兵权,朕还想着收回兵权,改革兵制,眼下朝廷的多任节度大将都是独掌兵权,朝廷根本调度不了他们,那南关的刘涵不就是吗。”

    “韩慎。”皇帝回过头来,语气虽然没有先前那般愤怒,但仍然凌厉:“朕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朕是对你们给予了厚望的!国家早就不似表面那般繁盛了!”

    “你……好自为之吧!”

    韩慎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从宫中出来的了,皇帝的最后一句话仍然在他耳边萦绕,此时他的心情无比的激动,皇帝陛下还是给了他们一次机会,他必须在朝堂上竭尽全力地推动组建援军一事,只有在战场上获得胜利才能增加朝堂上的筹码。

    且不谈宋国都城明阳城是如何暗流涌动,经过连续行军,此时已经成功到达了南境达州的宋军决定就地休整,并获得了来自达州的军资补给。

    在解决了后勤粮草问题,终于获得了一口喘息之机后,李卫安主动召开了一场军议。

    由于皇帝陛下并没有明确的旨意,所以并没有任何文书送往南边,李卫安此时仍然是宋军指挥使,他的心腹兼友人周连生依旧是宋军都略,除他们外另外就只有宋军骑兵总领李宏毅和临淋的吴浦与陈仲景二人参加军议了。从派系方面来看毫无疑问李卫安等人占大头。

    “刚刚达州知府找我,希望我们能在达州布防。”见到众人都妥当后,李卫安率先开了这场军议的头,“如果不行,他希望我们能留点兵下来防守达州,毕竟这也算大城,好守一点。”

    “不行!”吴浦率先表达了反对意见,“本就兵力不足,加上在南关浪送掉的兵马,此时若分兵防守并无任何益处,还是徒劳抛洒兵力罢了,更何况布防达州没有任何好处。”

    吴浦一说完,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周连生,那一句在南关浪送毫无疑问是指周连生在南关的行动。面对周遭同僚的眼光,周连生本人只是面无表情端坐于此,毫无表示。

    “我也以为不能守,在朝廷援军集结以前,安关以南的地区都可以舍弃。”李宏毅适时地开口发表意见。

    “那倒也不至于。”吴浦瞥了李宏毅一眼,也不管此前那番话是否有刺激同僚,“朝廷集结援军需要时间,如有需要还是要据土守一守的,不然士气也会掉的太快。”

    “按吴城守的意思,还是要找个地方再打一场?”李卫安看了看地图,沉默一会儿后道:“在哪打?就在达州还是另外找个地方?”

    听得李卫安来问,吴浦却是保持了沉默,见状陈仲景只能无奈开口道:“不在这打,达州虽是大城,但我军到底兵少,一旦被围那便是半点作为都施展不开。”

    李卫安点点头,随即又看向李宏毅,“李总领那里怎么说?”

    “齐军追的很紧。”李宏毅叹口气,颇为忧虑道:“齐军基本上是追着我们北上的,我们往哪走他们也往哪走,沿途的城镇能强攻便强攻,不能速下的便分兵围城。”

    “而且齐军早早就发了布告,正告那些顽强抵抗的城镇,若是不降,城破便要屠城,若降便可就地留用。”

    说到此处李宏毅环视了一圈,露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南境的情况又特殊在这里,本就对朝廷归属感低的地方怎么会竭力抵抗呢,沿线的大城几乎都开门降了。齐军甚至走的比我们还顺!”

    说到这里众人也只能沉默以对,毕竟地域之间的差异实在是难以避免,更何况南境和中原之间的隔阂也不是一天两天,早在大宋立国前就存在的,不过南境对齐国同样也没什么归属感,只是和大宋比好一点罢了。

    “该拖还是要拖的。”李卫安怅然开口,“毕竟再过两月便要入秋,届时若是战事未结,反而要耽误秋收的,说不得要缺粮闹饥荒。”

    “指挥的意思是尽量避战?”吴浦摇摇头,显然对此是反对的,“且不说此时避战必然要失了士气,就算还有两月入秋,这不是还早嘛,就我们的兵力和后勤能和齐军在南境战两个月?我的意思是不妨找个地方伏击齐军,拖慢他们北上的步伐。”

    “城守误会我的意思了。”李卫安看向吴浦,只说了一句话便让在场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朝廷的援军从何而来?”

    “从各地征调壮丁……”吴浦原地一怔,他立马明白了李卫安的意思。朝廷眼下没有实力征调边防节度大将的兵马,只能从各地征调壮丁,而且大概率直接在南境就地征调,一旦朝廷在此时组建援军,势必会影响秋收,毕竟两个月是不可能结束这种规模的战事的。

    “那指挥使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如此干脆直接放弃南境退到安关算了!加上安关驻军拢共两万五千人守一雄关绰绰有余!”吴浦几乎是有些负气般说道,“而且我们退了,南境直接拱手送出,一点战事都不会有,更不会耽误秋收!”

    “其实……近来手下人有些言语。”还没待李卫安开口,李宏毅便讪讪道,“多是关于战和问题,大多数都是偏向直接北上靠安关来守的。”

    一时间众人皆沉默不语,底下军士的想法当然是要关注的,既然李宏毅当众讲了此事,那也就多少说明了他本人的态度,也说明了底下军士想法的强烈。

    毫无疑问,真要全军一起投票,那北上的人肯定居多。

    “李宏毅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军议以毫无结果结尾后,全程几乎都保持沉默的陈仲景在只有他和吴浦两人时终于没有忍住。“他明明也是南境人,怎么也想直接去安关?就这么把家乡丢掉吗?在南骑军当个旅侯当傻了吗?”

    “他们分明就是不愿在南境抛洒兵马。”陈仲景越说越气愤。“说到底也是想和那些节度使一样手握兵权好割据一方罢了!真要到了安关,那还会不会是大宋的安关都两说!”

    眼瞅着吴浦没什么反应,甚至和军议上咄咄逼人的样子有些截然相反时,陈仲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吴浦抬手示意。

    随着吴浦的手指方向看去,一队骑兵拱卫着一名大将径直往他们而来,待到来人近些后,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齐齐拱手。

    “李指挥使。”

    “城守。”李卫安在马上同样拱手还礼。

    “别再叫城守了。”吴浦满脸苦涩,“城都没了还做哪门子城守。”

    “我知城守虽是中原人,但在南境为官多年,放心不下这片土地。”李卫安还是用了城守这个称呼,“但我军兵少,实在不可能在南境设防的。”

    敢情对方是怕自己在军议上生了间隙,特意来寻自己做个说明吗,而且似乎是想直接放弃南境全部领土的。想到这里吴浦冷笑一声:“那指挥使在会上说的拖又是个什么说法?直接扔掉南境不怕陛下借此对李氏发难吗。”

    “城守何必呢。”李卫安摇摇头毫不在意对方话中的恶意。“守不住不也是事实吗?你想守,我也想守,但这都要底下军士用命去守!”

    “莫要与我说这些无用话!你只管告诉我你现在是个什么想法?军议上说不能走的是你,现在说不能守的还是你,好的坏的全让你说了。”

    “……我想让李宏毅率骑军留下来。”

    沉默半晌后李卫安才缓缓说出了压在心里已久的真正想法。吴浦和陈仲景二人几乎是有些呆滞,随后陈仲景忍不住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在底下那些军士看来这是弃他们而去!何况留一支几千人的骑兵有什么用?这支骑兵的粮草军械又从哪里供给?你是不是疯了?”

    “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李宏毅盯着陈仲景,缓缓出声道:“先前周都略与齐军的那一场你不就在场吗,若是最后我没有及时率军来援,你们还能赢吗?我提这个没有别的意思,单就从两军而言,我军明显弱于齐军,现在兵力后勤粮草军械又成问题,为何不能将辎重尽数给予骑兵,剩余兵马直接北上安关布防操练,留骑兵以做骚扰?”

    “就我们现在的辎重就算全给骑兵又如何?”陈仲景满脸都是不敢相信的神情,“他们又能撑多久?没有城池倚仗说到底不还是风中的落叶,他们迟早被拖死在南境,难道你想要数千骑兵死来拖延时间吗?真要这么做恐怕你就先被底下人乱刀砍死了!”

    “那是以后的事。”李卫安摆摆手,显然是不想再继续谈论这方面。

    “只说眼下,我意在留骑兵断后,待步军尽数摆脱齐军追击后再行讨论此策是否可行。”

    说罢李卫安转向吴浦,只等这位曾经的南境大员给出个说法。虽然陈仲景有话想说,但看到二人都保持沉默后也只得按下不表,吴浦看了对方一眼,当即心下了然陈仲景的意思:军中可还有数千临淋的军士,他们要是知道今夜的谈话,无论是否参与表决都一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那二人是什么想法?”

    在护送吴陈二人回到营地后,李卫安并没有返回自己的营帐内,而是转身去寻正在视察军营的周连生。听的周连生开口来问,李卫安露出一个苦笑。

    “若是日后没有个说法,恐怕今夜以后那二人都不会再托心与我了。”

    “何必如此呢?”周连生摇摇头,“本来李宏毅就是这样想的,这个方略也是他提出的,我知道你不想让他做这个恶人,但事已至此大局当前,让他恶人做到底又何妨?事后总有澄清补偿的机会。”

    “他担不起的。”李卫安惆怅一声,回过神发现二人已经来到了辅兵营前,“怎么突然来这看?”

    “如果他们这些辅兵的营房调度都没有纰漏,那想来全军上下应该也没有问题……他怎么担不起了?他那个年纪就担任旅侯,身后肯定有些背景,你又何必为他操心?”

    “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冷漠。”

    “……用数千骑兵的拖延可以换得全军数万的安危,怎么想都很值吧,何况他那数千骑兵又不是走不了,说不得战后他还能靠这个升官发财。”

    “话虽有理,但也不尽然,就算有背景又如何,我不也有吗,他的年纪不过跟你我左右,我尚且不能服众,他又能让那数千骑兵服吗?听说其中有很多是那个刘万户的直属部下,跟他本就没什么畏服的心态,我不出面他那里哪担得住?”

    “你还真是一个好上司。”

    听的此话李卫安笑着喝骂了一句。

    在确保营房调度没有问题后,周李二人都返回各自营房休息。而在往南百里外,依旧全副甲胄的高修微眯了眯充满血丝的双眼,随后对侍立在一旁的楼攸下令道:“让后军留少许兵力看护辎重,主力全部刚跟上来,务必明日迫近达洲城!”

    “还有,发信给方谦,我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他不是想报仇吗?让他率军过来与我会合,否则我亲自向国主请旨严惩不贷!”

    “大帅,是不是太急了点?”楼攸略微有些畏缩道:“此时合兵会让东边的宋军城池有喘息之机的,届时就算兵临安关还得分兵来攻略。”

    高修定定地看着这位跟着自己几十年的老将,后者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就在楼攸准备拱手告退去传军令时,高修才用他那特有的平稳的声音说道:“如果我所料不差,眼前的宋军是宋国在南境的最后一支可用兵马,但这支宋军不同以往,他们是越战越强的!如果能截住这支兵马,那将来的战事便会有更多的说法。”

    说罢也不管楼攸是否听进,高修便摆摆手示意其人退下。看着高修已经有些佝偻姿态的背影,楼攸内心也不禁感慨:大帅也老了,年轻时的大帅何曾会在乎这些宵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