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马执枪

颓势

    祈军对临淋的进攻已长达数日之久。

    仅这几日临淋城内的宋军将士便超出了四分之一的伤亡,前几日在落平山伏击祈军的胡辉和李宏毅部在痛击祈军前锋部队后,因为消息的泄露导致无法回城被困落平山区。

    此时此刻临淋仅有守军不到万余人。

    周绮年与一众将军站在临淋校尉府邸的大堂内,众人默不成声,原本在开战之初众人对临淋的得失就没有信心。

    在地理位置上不占优势的临淋仅仅设有两座城门,好在当初建城时两座城门的设计考虑到了围城的情况,两门都设计成了“凹”型,为防守时造出了巨大的优势,尽管如此这两门依然成为了祈军的进攻重点。

    对于诸将而言若是死守,临淋必失。但是倘若和城外几里远的骑军取得联系,里外联合向外突破反倒可以取得一线生机。

    选择的权利不在他们,在周绮年。

    周绮年不断摩挲着下巴,一言不发。

    他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向他袭来,仅仅在数天前他曾为了南关的得失而奋起反击,结果却是手下兵卒多死多伤,自己狼狈率军逃出。如今的局面亦是如此,哪怕是从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都明白:临淋守不住了。

    接连两城要从他手上丢掉,但他并不是主要的负责人,只是临时接班,从责任上而言是追究不到他主责的,可是这种接连失败而带来的挫败感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周绮年看向右手边最近的一位商户模样的人,这副打扮在大堂中尤为显眼,但没有人提出异议,更没有人敢质疑为何在这样严肃的场合会有个看似地摊小贩的人在此,因为这个人的身份非同寻常,他是统领临淋全部影子的人。

    还没待周绮年开口询问,他便先一步说道:“祈军对影子的防范非常严密,滴水不漏,现在我连祈军内的影子都很难接触。”

    “这里是守不住了,如果你要走也无可厚非,如若有谁想借此怪罪于你,我会替你申辩。”

    简洁明了,几句话便决定了一座城池和数万百姓的得失。

    听到这番话周绮年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出声。

    “我作为临淋地区最高位的影子,有权利要求你们撤离。”

    影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大致了解了你的过往,别灰心,你做的很好,只要还活着,你就有机会再打回来。”

    周绮年凝视着影子的眼睛,他黝黑,满脸胡渣的脸笑了笑,“剩下的人会不计代价与城外的骑军取得联系,你尽快计划好让人带出去。”

    大堂的众人面面相觑,看着影子走出大门逐渐远去的背影,所有人连同周绮年在内都并不明白影子的好感从何而来,只是他们明白自己有机会活下来了。

    除了极少数人外,众人都松了口气。

    …

    夜晚并不宁静,城墙上来回走动的士卒举着火把,为打扫战场的同僚照路。

    城下的情况并不友好,战死的祈军士卒堆叠如山,原先祈军还派人搬运回去举行火葬,后来太多太多,干脆便堆积在此,从远处投掷几个火把就地火化。

    看着天空的几颗闪着光的星星,城墙上的宋军苦笑着嘀咕道“明天是个好天气啊。”后便找了个高处坐下来,眺望着远处的祈军营地。

    与之相对的祈军大营内则并不平静,穿梭在各个营地的祈军卫队不断抓人,同时戍卫封锁了所有祈军营地,为的就是不让已经在祈军内部的接受到谍报影子将消息传递出去。

    显然这次祈军主帅很有决心,被抓的人基本上没有经过进一步的审讯便被集中带走行刑,惶恐的情绪在祈军中蔓延,这种动荡一直持续了几天,双方的战争由明面转入地下。

    影子这边,仅仅是和潜伏在祈军内的人进行接触便付出惨痛代价,明知敌人已经做好守株待兔的准备,他们却不得不用命去填补,接连几番操作下来影子在临淋的积累损失殆尽。

    可结果却是未知的,没有人知道消息是否传递了出去,因为没有人可以回去复命了,所有人都在等待。

    在对军内进行大清除的同时,依然有大批的祈军向落平山区靠近,企图对在那一带活动的宋军铁骑进行封锁,并切断与外界的联系。

    …

    李宏毅靠坐在树下,树叶遮挡住了阳光,将阴影覆盖在他身上,他不安的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马匹,竭力掩饰自己的慌张。

    有的人生来就是领袖,他们习惯领导,适应困境,不会轻易胆怯,但更多的人都是平凡的,需要时间去成长,李宏毅明白自己是后者,但他渴望领导,所以一直在准备着,此时骑军的粮食,体力以及生存都是问题,尽管他现在无能为力,但他没有将自己的情绪传染下去,他努力想象着何承平的模样,学着像他一样作为一个独立的领军人物。

    按原本的计划两人在率军得手后便迅速回城,但胡辉在开战前突然改变计划导致八千骑军过于远离当初预设的地点,这个距离给了祈军充足的反应时间,于是回城的路线被截断了,城内的周绮年完全无法得到城外的情况。

    尽管胡辉想借此痛击北上的全部祈军,奈何敌人并没有上当,导致战役成果不如预设般理想,近乎全歼万余人,但自身也有近两千人的损失,再加上伤员,己方这边有战斗力的在五千到六千之间。

    这几日的粮食除了出发时携带的几日干粮,余下几日便是山中野味了,落平山其实并不大,有限的野味也无法满足上千人的需求,好在一开始就下令收集粮食统一发放,不然早就饿死了。

    等待是李宏毅现在唯一能做的,战斗结束后胡辉以主将的身份重新整合了队伍,这次只给了他一千人,同时没有下达具体的任务,只是让他随便转转,遇到祈军阻击一下就可撤退。

    李宏毅捡起地上的一片落叶,嫩绿的叶片上有几个小虫洞。这几日是越过越难了,手下的千人已经有涣散的迹象,两位营长虽然竭力维持,但低迷的状态不可抑制的传播。

    明阳城

    继任不久的新皇端坐在皇位上,他扫了眼朝中的大臣,皆沉默不言,分别居于两侧的程首辅与李相则是坐在先帝特赐的椅子上,闭目养神。

    他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孝顺的儿子,起码在先帝驾崩的那个日子里,除了涌上心头的悲伤,他还是能感觉到那一丝兴奋,成为帝国掌舵者的兴奋。

    国不可一日无君,在众多大臣的劝导下,他在先帝死后的第三天登基。

    先帝的年号是“永安”,事实上在他统治的时期,虽然暗流涌动,但大体相安无事,国库充盈,边境安定,也确实符合了“永安”。

    他也给自己想了几个寓意吉祥的年号,不过按祖制他的年号得等先帝去世的这一年过去后才能启用,他静静的等待着这一年,但去世的父亲没有再庇佑他的孩子和国家。

    永安的最后一年,南关失陷了。

    七十多年前北嘉关丢了,为了抵御北寇部族的入侵朝廷不得不花费大量的精力去重新打造防线,建设一支可以和北寇抗衡的骑军。

    七十年来一共三位皇帝继任,包括先帝在内都曾试图夺回北嘉关,皆以失败告终,他也以这个目标为己任,结果继任不到两个月南关也丢了。

    刚接到这个消息时他正在书房里看着南关兵力分布,甚至觉得兵力太多还犹豫要不要从南关撤出部分兵力,当影子颤颤巍巍的将消息呈报后他几乎暴跳如雷,天下四座闻名遐迩的雄关中有两座是大宋所建,结果却没有一座在大宋手里,这无疑促进周围的邻国生出狼子野心,无端揣测大宋日渐式微。

    但对于新登基的皇帝来说,这仍然不是最紧要的。

    他才连而立之年都没到,在这些多数经历了两朝甚至三朝的大臣眼里自己不过是个毛孩子罢了,论权谋之术他应该和那些九品小官差不多,在朝堂上没有一呼百应的权威那这个皇帝也不过是个摆设。

    这也是他为何如此倚重青壮派的缘由,结果却也让他大失所望,他现在甚至恨不得把如今生死不明的李卫安抓到眼前质问他到底在干什么,然后狠狠地抽他几百鞭。

    皇帝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影子既然将消息带回,那么朝中分量最重的那两位必然也收到了消息:程首辅,李相,这两人被他视为掌控朝局,统领群臣的第一大阻碍。

    按理来讲朝廷在设有宰相的情况下,是不会再设立一个与宰相具有相同职权的位置,但大宋朝廷不同。占据中原之地,虽然周遭邻国对其有凯觎之心,但建国不久的大宋上下一心,国力渐强,为生活在中原的百姓保障了平安。

    百年下来,天之骄子层出不穷,越来越多的人才入朝为官,官场之间的斗争也愈发激烈,这时的朝廷只有一个宰相之位,安逸祥和的生活让后来的统治者贪图享乐,朝廷政务几乎全权推脱给了当时的宰相,这样使得朝中大臣凡事都先询问宰相,如此宰相便了独揽大权。

    这样的情况保持了近二十年,当时的在位皇帝熬走了两位宰相,虽然偶有摩擦但大体无碍,在第三位时终于出了问题。

    当时的皇帝两鬓斑白,病重垂危,原本就不怎么管理朝政,那时干脆连手中仅有的一点权力也一并交了出去,那位宰相便成为了大宋的实际统治者。

    在他把持朝政的时期,可谓坏事做绝做尽,大宋历来会给二品及以上的官员单独建设宅府,论气派程度倒也不会丢那些大员的脸面,所以那些官员也乐意住进这些官家建的府邸。

    而这位宰相却不愿意住进相府,他自建的府邸占据了京城的最豪华地段,宅府的装饰更是奢靡之极,甚至有传言他府中设有“肉林”,“酒池”,可谓人间第一快活处。

    敛财享乐只是他劣迹斑斑过往中的一小部分,打压,暗杀,他采取了一系列手段去巩固自己的地位,百姓的声音再也传不到这个国家的统治者耳中。

    没过多久新帝就即位了,新帝的年纪三十有余,他目睹了那位宰相的所有作为,对他厌恶至极,恨不得立马将他砍掉,宰相也明白这位比起他父亲可是优秀太多,双方都明白,他们不可能共存。

    新皇登基势单力薄,为了在朝中培养可以与宰相抗衡的势力,新帝设立了人数限制为五的内阁,内阁与宰相共同管理朝政,内阁首辅与宰相共同决议朝政。

    时至今日,内阁与宰相依旧相互牵制,但到了现在,二者之间的合作更多过对抗。先帝将程,李二人提拔起来一起共事几十年,双方早已培养好了默契,他们在朝中的份量远比皇帝重得多。

    ……

    群臣三三两两地走出朝堂,除了走在最前头的那两位大人步态沉稳,神情自若仿佛无事发生外,每个人都脸色凝重,其中以轻骑将军韩慎脸色最为铁青。

    作为可以与李卫安并称为“双骄”的人物,韩慎年纪轻轻便平步青云,虽然其中跟他妹妹是后宫中有名的贤贵妃也有太大干系,但其本人自然也有一番资本,新登基的皇帝陛下也是将其视为抵御内阁和宰相的支柱之一。

    所以韩慎受到的责骂尤其狠重,刚刚在朝廷上皇帝陛下足足骂了一个时辰,其中大概有过半时间是在责骂韩慎以及以其为中心的青壮派,一月前那些信心满满的年轻人被骂的灰头土脸,在外界看来皇帝对这些在朝中尚未扎稳根基的年轻人已经失去了大半信心。

    韩慎闷闷不乐地一路向前,在担心李卫安的同时也在想办法如何挽回局面,这时突然有人从身后叫住了他,韩慎回头一看:内司的首席太监正向他行礼。首席缓缓说道:“韩大人请留步,陛下正在御书房内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