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之上

第一章 飘到异乡的家书

    年初,天寒地坼,正逢大雪初融。

    镇子最南的街道后面,一座稍显偏僻院落里,那个叫陈宴枝的年轻人轻轻推开房门,他抬头望向东方。

    这天色微醺还尚早,到日升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

    他关上房门,走到园中,坐在院中的老井旁开始打水洗漱,井水温和,并不刺骨,丝丝缕缕的起雾升起,这座老井已经存在的有些年月,那井边不大的墩子,是他年前到打的,用的是他从小镇周边的山林,溪水中,一颗一颗捡来的小石头。

    洗漱之后,陈宴枝开始在不大的院子中走动,舒展筋骨,打些拳脚把式,都是他自小跟着父亲学的,说是能强身健体,养生练气,想到此处,他看向远方,神色恍惚。

    很快,日头半升,院子里的老树,已经抽出新芽,打开门窗,迎着门窗投进来的微光,更趁着身子热乎,开始收拾,桌台前,到处都是散落的书卷画册,还有笔墨纸砚。

    屋子里的杂乱已经收拾干净,这位不及弱冠的年轻人,拿起书桌前的几本旧书,关紧门窗,便匆匆忙忙的走出院子。

    此地是位于宁国一隅小镇,镇子不大靠近山林,不过千人,三街五道,镇前镇后,开辟的都是良田。

    家境殷实的都住在风水好的富贵巷,门户朝向,都有讲究,贫苦人家坐落于西与南,像他这样的平常人家,穿插与两端之间,镇子水陆皆不好走,去最近的县城,一出一进,也要个小半月。

    此地对于富饶肥沃的宁国来说,已经算是穷乡僻壤,不过小镇的名字倒是极好,与他相互映衬.

    长平镇。

    而他姓陈,名宴枝,字长生。

    镇如其名,自宁国开朝到现在,五百年来,都是太平日子,没出现过什么天灾人祸之类的。

    天色微亮,镇子上已经有不少人都开始一天的劳作。

    此地只有一座私塾,私塾先生正是他,学生多是些十岁左右的孩子,年岁再大些,多数就要被父母送到就近的县城或者送进就近的作坊学门手艺。

    陈宴枝一路小跑,穿过街巷,遇到来往的行人,都会停下打声招呼,哥嫂叔婶喊着。

    这镇子不大,他在此地已经两年有余,年轻人又是位读书人,性子谦逊温和,醇厚,有着不合乎年纪的性子,除了不能喝酒,不管庄稼汉字还是商贾贵人,妇孺对他的为人看着,都没得说。

    不但教书别有见解,让镇子上的老人认可,就是镇上不少人贫苦人家的家书、婚嫁贴、丧碑文,也是由他代写,是不收钱的。

    年轻人浑身冒着热气,停在一座不大的院子面前,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眼前的私塾已经很多年了,就连教书先生都经过数任了,他熟练的打开院门,私塾内飘荡着淡淡的纸张与墨水的特有香味,很是好闻。

    私塾内的绿芽似乎生长的更快。

    他翻开书籍。

    手指敲打着古旧到显露出深褐色的桌板上,一缕缕春风飘进屋内,有意无意的帮他翻动书籍。

    时间在此缓缓流淌。

    陈宴枝六识过人,他看向门外,站起身来,向着私塾门前赶去。

    有学子到来,看着站在私塾前,望见年纪不大的先生,做辑行礼。

    他们落位开始温习早课,随着学堂坐落,适才还安静的私塾,升起声音,乳臭未干稚气未脱的孩童,穿着小棉袄的小姑娘,都有模有样的摇头晃脑。

    窗外日头正暖,他收起心神。

    私塾内一声声读书声传出,宛如黄鹂。

    “空谷传声,虚堂习听。”

    “祸因恶积,福缘善庆……孝当竭力,忠则尽命……似兰斯馨,如松之盛。”

    “川流不息,渊澄取映……”

    先是背书温习,学生们叽叽喳喳,生有朝气澎湃,让人好不欢喜。

    讲学,那年轻先生手握书卷,走下讲台,拍打着走神的学生,口中典故野史顺手拈来,晦涩的词组变的生动起来。

    再是读书。

    陈宴枝难得偷闲,缓缓起身走向窗外,站在一颗腊梅旁边,落红化泥。

    心湖渐起涟漪,对于年少时而言,十年或许是那二十年,想着长大离家,游离山河;到了青年便真正只有十年,远方游子归心,中年或许只有五年,后面时间过得更快,流水逝沙,再而后可能人便要死了,正如他脚下的泥土。

    十几岁的少年如此这般,好似离家,总会多出些忧愁善感。

    就在此时,一位面色儒雅玉簪束发,身材高大的中年人,从远方而来。

    他双袖迎风,一路颠簸,风尘仆仆,进入镇子,走下马车,对着车夫叮嘱一二,便轻车熟路的穿过街巷朝着私塾赶去。

    陈宴枝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学生已经归家,看着空荡荡的私塾,他开始收拾。

    私塾的院门被人打开,他早早听到没有在意,应该是那个孩子忘记了东西,赶忙回来。

    李禾,那家伙最是毛手毛脚,整天丢七拉八,是个连自己都能丢在路上,一月之中,他要数次送其回家中,也可能是朱小小那个小姑娘,相对于女红和那些晦涩迷糊的文字,更喜欢算术。

    他笑了笑,开始查看窗户是否关的紧实,随后手中拿着书卷正准备离去,看到私塾门口站着的那位满身风尘,面色儒雅,身材高大的中年人,他连忙迎了上去,神色讶然,脸上露出笑意:“李叔,怎得空来看我,父亲的身体可好些了。”

    那人苦笑,顺手接过那人手中的书卷,摇了摇头道:“先生早就把身子养好,出去游山玩水去了,不过半路便差我来照看你,你是知道的,他是不愿让人跟着。”

    年轻人转头看向中年男子,愣了愣神。

    而后无比认真的说道:“哎,李叔,我可是他亲儿子,虽说这两年我一直在外,可是,是他把我赶出来的啊,年前更是一封封书信拦着不让我回去,还有什么父子关系断绝的血书都能给我送来,我与他可是血浓于水。”

    话音未落,那人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看着这个嘴巴好似开了瓢的年轻人,那有还有适才世家读书人的气质,言语间和他的父亲一样的不着边谱。

    不由得笑骂起来:“在胡思乱想什么呢,回家去,等会给你烧些好吃的。”

    那人嘿嘿一笑,不过随后他就转身,装作难过,道:“李叔你说究竟我们俩是不是亲父子。”

    中年人似是想起什么,看着年轻人罕见的沉默片刻,随后摸了他的脑袋,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我要是阿雉,就应该把你吊起来打。”

    后脑发凉,想着脑袋上的巴掌马上就要,举起拍下,年轻人拔起腿就跑,到门外等着。

    中年人关好私塾的房门,二人就那么一前一后的朝着小院走去。

    途中陈宴枝言语不停,中年男子应着。

    打开房门,天色不早,陈宴枝回到书房,李叔下厨,本不应该这样,可是李叔已经伺候他父亲十几年了,执拗的厉害,再加上他也有些嘴馋,好久没吃到李叔亲自下厨的菜品。

    他点上油灯,跳动的油灯,映射在他脸上,做在椅子上,拿出李叔回来时交付给他的书信,是父亲的亲笔书,那字迹娟秀有力,又透露出几分洒脱之意。

    “你前些年种的橘子树,已经长得挺高,到你回家,冬天约莫是不用去给你去买橘子了,用炭火烤了之后,肯定香甜。”

    那你还不让回去。

    陈宴枝腹诽,不过他想了想,倒没有说些什么,继续往下看。

    “对了,苏州城的四大家的厨子竟然偷偷换了,你怕是吃不上喜欢的蟹黄豆腐了,那个鸡汤倒还是好喝,还有瞻园点心也不知是怎么了,没那个味道了,甜的有些发腻,自家春前茶的手艺,也似乎有些落下了,色泽油润,香气太浓了,没有那股涩香,本就用来解腻的茶水,结果更腻歪了。”

    他有些无语,一如既往是他父亲的风格,完全没有以为人父的样子。

    “不对,我难不成真的是雨天捡的。”陈宴枝瘫躺在,椅在靠背上想着买糖人的老丈,有些难过,看向远方喃喃自语道,手中的书信缓缓折起。

    “秦景楼门前,那挑担卖糖人的老丈,去年冬天再没见到了,我托人去问,说是没熬过上个冬天,我要是早些知道就好了,写到此处是有些难过的,你看,笔墨的痕迹都要重上一些。”

    还真是,他手指轻轻摩擦过墨迹,不由得抽了抽鼻子,浓郁的菜香飘来,他摸了摸肚子,眉宇间的愁思少了一些。

    ……

    收拾完碗筷,泡壶茶,那年轻人正在书桌前看着摊开的画卷,二人说些家长里短,夜深中年人就缓缓退去,随手关上房门。

    走到院中,抬头看着天上高悬的明月,他心念起伏不定,这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情了,心中有些哀伤,想起往昔,多年之前,曾有个才情惊艳,最为耀眼的年轻人,已经死去多年了。

    他临死之前,早早透支生机,人不人鬼不鬼的,形枯槁,孱弱的不成样子,连衣食起居都要人伺候。

    张嘴无言。

    连他这个当年听着那年轻人故事长大的孩子,都快成为一个老头子了。

    他叫李长歌,山宗李长歌,是修士。

    想到此处,他神色阴翳起来,转身看向身后,双目透过紧闭的木门,看见那位坐姿洒脱的年轻人,面色才柔和几分,他反手之间,手中出现一打黄纸,缓缓燃起,升出青烟袅袅。

    门窗紧闭却油灯摇曳。

    陈宴枝起身挑长灯芯,他转身挂起一卷卷画,望着与他有几分相似的画中人,有人眉眼温和。

    他沉默良久。

    书桌上,有几本不知名的古籍缓缓翻开,此事这些他并不知道。

    窗外斗转星移。

    夜色渐深,陈宴枝趴在书桌上睡去,那位中年人似是早有预感一般,出现在其的身后,抱扶怀中拿起被子轻轻覆上,看着那一幅幅画卷,他轻轻一叹,与此同时那画卷卷动,自行收起。

    随后这位中年人,解下腰间,一块拇指肚大小的玉坠,挂在那位年轻人的腰间。

    那玉坠圆润,沁心的微黄色,像是被人盘玩多年的老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