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浮录

第二十七章 玉手拈花

    朱厌怪人停住了脚步,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既不逃走,也不进犯,而是犹如一座木雕泥塑,毫无生机的站在原地,傩面上一对黑洞洞的眼窝直勾勾的盯着杀机毕露的云天元,似乎在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

    云天元又低头仔细查看了鹿野苑的伤势,她痛楚的模样着实让人怜惜。

    虽然平日里二人总是斗嘴互嘲,但毕竟数年的朝夕相处,打从心底里,都已经将对方当做至亲之人。

    鹿野苑机灵狡诈,一肚子的鬼主意,少有人能伤到她,可此时她额上流下豆大的汗珠,长密的睫毛上也渗出几滴泪水,显然是疼痛难忍。

    云天元看在眼中,愤怒更甚,他绝不能放过伤害自己家人的人。

    他轻柔的蹲下身,将鹿野苑放在一棵树下,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肩膀,让她斜倚在树干上,低声道:“小狐狸,你靠在此处歇息一会儿,我去给你讨个公道。”说罢,直起身子,气势顿时又变得无比的无情凶狠,一步一步的朝朱厌怪人走去。

    鹿野苑闻言欲张口阻止,怎奈那一掌打的她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紊乱的真气在奇经八脉中乱窜,此时正是个苦不堪言,一个“别”字刚一出口,就变成了一声呻吟,端的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得先聚气凝神,调理散乱的内息。

    “你照看好她。”路过公孙彧身边时,云天元扫了他一眼,冷冷说道。

    他虽然也不甚喜欢公孙彧,尤其对其荒淫贪色,勾引良妇的行为品性极其不齿,但毕竟是凌霄阁九散人之一,是自己的同门,此时此刻还是可以信赖的。

    “是,地君。”

    公孙彧咧嘴干笑,心中却着实不是滋味,自己为见美人一面,不辞辛苦的尾随数日,从湘水跟到蜀中,从蜀中跟到川边,又夜不阖眼的从川边追到青州。费尽心思只想得鹿野苑的些许青睐,今夜美人遇险,自己终得机会能表现一番,谁知险些丢了性命不说,这英雄救美的风头还叫这小子抢去了。

    看着云天元美人在怀,想到鹿野苑那玲珑有致,柔若无骨的腰身和那兰熏贵馥的气息,此时心里已经是醋海生波,搅的他更觉胸口气闷。

    无奈云天元不论身份武功都高于自己,只得欠身应允,悻悻地退到鹿野苑身前。

    云天元径直走向朱厌怪人,每一步都隐隐带着凤翥龙翔的气势,逸散的内力汹涌澎湃,将脚下的叶子都激的四处飘飞。

    待到二人相隔仅有五尺之时,那朱厌怪人的气势也陡然一变,之前缥缈空灵高深之感一扫而空,转而代之的是犹如泰山压顶的磅礴之势,和睥睨天下的龙虎之象。

    二人内力甫一相接,登时犹如狂澜撞击,劲风四起,震的林中燕雀惊飞,走兽奔逃。朱厌怪人衣衫猎猎,长袖飞摆,岿然不动。云天元发丝飞舞,内力翻腾,竟再难前行一步!

    云天元心头一怔,对方修为竟如此之高!本以为能伤到鹿野苑,自应是顶尖高手,可未曾想此人已不是顶尖高手可以匹敌,单凭内力就能压的自己难近一步,当今世上只怕寥寥无几!更何况对方是否倾尽全力仍未可知。

    云天元本因鹿野苑被此人所伤,心中愤怒,故而开始就未打算留情,此时见对方修为超凡,更是激起了好胜之心,倒是要和对方比斗一番内功高低。当下清啸一声,提起十二分的内力,内息在丹田气海飞快旋转,滔滔江水似也地涌入周身经脉,澎湃的内力顿时又强了三分。

    二人相对而立,像两座顶天立地的山峰,彼此对峙,谁也不让分毫。两股内力纠缠相冲在一处,竟发出隐隐轰鸣,似乎是整座英雄山都在低声轻语。

    疾风狂旋,数丈之内的参天巨树不知被吹落了多少绿叶,绿叶被这林间龙卷裹挟着,在二人四周盘旋飞舞,形成了一道绿色的屏障。

    公孙彧被二人内力激起的劲风吹的睁不开眼,直看的心惊肉跳,不自觉地又退了两步,唯恐伤及无辜,心中的失落和妒忌又更是增加了几分。

    他云天元不过束发之年,在阁中几个入室弟子里是最懒散闲淡的一个,可偏偏也是阁主最看重的一个,不仅破例独授他两门绝学“拈花手”和九“重天心法”,更是将他收为义子,关爱有加。而云天元本身似乎也天赋奇佳,平日里虽不甚刻苦,但却是一点就通,一学就会,不过五年光景,就已突破“五重天”之境,修为也是一日千里,若再多些勤学苦练,假以时日,武学成就定不可限量,自己再奋力追赶恐怕也只能望其项背。

    想到此处,公孙彧心中又酸又恨的极不是滋味,看着眼前云天元的背影,竟忽然生出了一个阴险的念头:“若是此时朝他背后刺上一扇,那岂不是就此少了个强劲的情敌?”

    公孙彧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轻轻的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这个可怖卑鄙的念头甩出脑海,他虽喜淫好色,但一直自诩满腹经纶,风流洒脱的正人君子,喜淫不过是人之本性,顺应天理,好色不过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罢了,如此看来,自己才是最遵从天道人伦的人,怎么能算是淫贼色胚呢。

    他正自我慰藉,忽感觉似有芒刺在背,猛的扭过头,却见鹿野苑盘膝坐在树下,一双美目紧紧地盯着他,目光森然,意味深长,仿佛一柄利刃,将他的想法洞穿。

    在这幽暗静谧的树林之中,鹿野苑一张俏脸白的出奇,没有血色,秀美的嘴唇却因沾染了鲜血而显得鲜红异常,看起来着实有些妖异阴森,公孙彧被盯的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忽然想起鹿野苑有窥探人心之能,莫不是方才自己突然冒出的邪念被她给知晓了?他尴尬地拭去额角的汗珠,不免有些心虚,结巴道:“仙子……你、你伤势如何?”

    鹿野苑并不搭话,只是目不斜视地又盯了他一息,嘴角勾勒出一丝冷笑,便又阖眼运气,调理内息去了。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不过半刻的功夫,云天元已有些吃力,他面色赤红,汗水浸湿了鬓边的发丝。如此高强度的内功比斗对于身体消耗极大,此时他已感丹田气海渐显虚乏之相,内力在经脉中每游走一个周天便更慢一分,尤其经过任督二脉的大穴之时,会有迟滞之感,穴位也有些许刺痛。

    而对方的劲力似乎没有穷尽一般,仍是一波强似一波的凶猛扑来,压的他心头憋闷,身体犹如万斤之重,双腿灌铅似的下沉,脚下入地一寸,踩出一双深深的脚印。

    云天元虽是个闲散的性子,极少见他执着于某事,更不喜好勇斗狠,可对于他所重视的事物却极其珍视在意,他珍视师门,所以才会毫无怨言的去履行师傅下达给他的每一项任务,哪怕是杀人,哪怕他不喜欢杀人;他珍惜同门,所以才会义无反顾的为了枉死白羽蝉屠戮了唐门,哪怕自己有可能死在惊魂针下;他宝贵亲情,于是此刻哪怕明知自己不敌也要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只因为对方伤了鹿野苑。

    云天元心中暗想,绝不能败下阵来。当下聚精会神,又咬紧牙关强行鼓催内力,熟知方一催力,任督二脉的大穴便如钢针扎入一般,疼的他浑身一抖,内息一滞,瞬间被对方的内力逼退一步。

    他一声怒吼,右脚猛地蹬住地面,硬生生的止住了退势。

    正当他准备再提气硬拼之时,忽听得身后一个虚弱的声音急道:“斗智不斗勇,斗巧不斗拙!”却是鹿野苑开口了。

    原来方才鹿野苑经过片刻的调理,岔乱内息勉强平复了下来,脏腑的痛楚也有所缓解,眼见云天元竟然傻傻的和对方拼斗内力,就心知不好,对方的修为身手自己领教过,远在云天元之上,而且对方的内功心法煞是诡异,似乎愈久愈强,生生不息,如此下去,不出一时三刻,云天元定会内力耗尽,经脉俱损,于是慌忙出言提醒。

    云天元闻言犹如醍醐灌顶,自己真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明知内功修为不敌的情况下,竟还想着与对方拼斗内力,不是以卵击石么。

    他暗骂自己一句“蠢蛋”,立马收敛内息,对面的劲力没了抵抗,巨浪决堤般的奔涌而来,云天元顿足踏地,一个金鹏展翅高高跃起,身子在空中一折,如鹰隼博兔一般朝朱厌怪人纵去,双手探出,一招“天花乱坠”,登时层层叠叠尽是手影。

    朱厌怪人双臂一扬,长袖如双龙出海,迅捷地朝云天元卷去,只是他快,云天元的“拈花手”更快,飞卷的长袖仿佛停顿了一般,总是慢手影一步,待长袖挥至,手影已在另一个位置探出。

    云天元双手疾攻,或为爪,或为拳,或并指成剑,或化掌为刀,电光火石间,已然打出三十六手。

    朱厌怪人忽然收回长袖,那口洞箫却利箭般从广袖中刺出,连连点向云天元的手腕脉门之处。

    洞箫连刺带打,速度奇快,与“拈花手”在伯仲之间。

    云天元见状不敢硬接,先前大意之下硬挡了那个叫做吴玠的翊麾校尉一记陌刀,虽有火刀护掌,可那力道之大,直到现在双手的痛麻之感还未缓解,此刻若再以肉掌硬敌对方的竹箫,定然落不得好去。

    心念及此,他一个鹞子翻身,避过洞箫直刺,落地之后毫不停留,俯身冲向朱厌怪人身侧,脚步灵活,步履不停,围着对方接连出手,专攻周身要穴,正是一招“走马观花”。

    这“拈花手”又称莲花手,本是佛教印契,源自“佛祖拈花,迦叶一笑”的典故,佛教传入中原之后,由少林精研归纳,开创“拈花指”,乃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后有唐代高人李神通在少林偷学七十二绝技中的八技,其中便有这绝学奇功“拈花指”。

    李神通骨骼惊奇,天赋异禀,对于武学的理解和领悟更是旷古烁今,他感叹“拈花指”虽是世间奇功,但技法高深,过于晦涩难懂,且练此功法需摒弃其他法门,苦练二三十载方能有所小成。于是便将“拈花指”、“旋风掌”、“双锁功”、“分水功”等四绝技各取其精,融会贯通,合而为一,演化成了这门绝学“拈花手”。

    “拈花手”共有十式,重在领会妙意,并不拘泥于招式,故而虽只有十式,却可功可守,可擒可拿,可拳可掌,可指可爪,可剑可刀,千变万化,不拘一格。

    越凌霄便是觉得云天元的脾气秉性与这“拈花手”颇为契合,才在收徒开蒙之时将这门绝技传授于他,并违背了“一徒授一技”的门规,破例又将自己的独门内功“九重天心法”也一并传授,此二门绝学一刚一柔,一阳一阴,相辅相成,故而仅用五载,云天元变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之列。

    此时云天元脚下游走如龙,围着对方连掌带拳,看似全无章法,实则妙招纷呈,他本就走灵动迅捷一派,方才怒火中烧,才会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不但讨不到便宜,反而差点自讨苦吃。

    如今以变幻莫测的“拈花手”配合灵活的身法打空门,反而越打越顺手,在旁人看来,竟有些稳占上风的意思。

    朱厌怪人脚下微移,一只洞箫左横右挡,另一只手却始终拢在长袖之中从未出手,虽然近百招之内都是在防御抵挡,但每每洞箫一挥,都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不偏不倚的拦住云天元的一双玉手。

    云天元见百招已过,对方只用一手一箫就将自己的进攻尽数化解,而自己都未能摸着对方的衣角,如此游刃有余,定然还未出全力,当下双手呈爪,使出“移花接木”的擒拿招式,想要去捉对方的关节脉门。他左爪飞擒,直奔朱厌怪人的锁骨扣去,指尖未近,竹箫闪电般的从斜里刺出,将爪挡住。

    谁知云天元左手乃是虚招,目的并非锁骨,而正是竹箫,此刻正中下怀,他瞬间施力,忽地钳住竹箫,将对方的右手制在身前,同时右手势如雷霆,单掌使出一招“穿花蛱蝶”,猛地拍向对方胸前。

    朱厌怪人反应极快,一直缩在袖中的左手突然探出,结结实实的与云天元对了一掌。“砰”的一声闷响,云天元只觉一掌拍在了山石之上,掌骨与小臂都似乎被震的寸断一般,痛彻心扉。

    他吃痛正欲撤手,忽然又是一阵巨力从掌心传来,内力透过手掌传过臂膀,犹如一把大锤撞在肩头,将他打的后退十余步,跌坐在地。

    “苦菜当心!”

    云天元还未回过神来,就听鹿野苑一声惊叫,抬头欲看,眼前白影闪动,那朱厌怪人似是会移形换影一样,一步便迈到了他的身前。他连忙挺身要起,可对方的那口洞箫已经直直地抵上了他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