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环境，所以我认为去思考为何会诞生在这世上，为何会诞生于此处这类的问题是无意义的……”

    这是光对我说过的话。

    光的房间里有数量惊人的书。两侧的墙壁各有一个高高的书架，书架已被书填得毫无缝隙。地面上也有许多由书堆积起来的“大楼”，仿佛只要用力一踏地板，那些脆弱的“大楼”就会噼里啪啦地统统倒下，所以每次进他的房间，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蹑手蹑脚起来。据说这个房间曾是父亲的书房，但是当时似乎书架还没被填满。

    对于身体不自由的光来说，书是他了解世界的窗口。唯有沉浸在书中的世界的时候，他才能真真切切感觉自己是毫无束缚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他曾这样说过。

    “我很羡慕书中的人物。不管多么漫长的时间，多么痛苦的事，都能一笔带过，然后时光消逝，苦痛消解。只要创作者愿意，不管多么荒唐的奇迹都能够发生。但是现实却不可能有那样的事情。人生并不是那种轻飘飘的、像梦境一般的东西，活着就像带着沉重的镣铐在砥砺前行。”

    光戏谑地说道。

    对于我来说，那还是我无法理解的晦涩的语言。唯有他的寂寞通过他的神情让我清楚地感受到了。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环境。

    我曾幻想过自己出生在光的家庭之中。静流阿姨是我的母亲，光和晶是我的哥哥，而美雪是我的双胞胎妹妹。

    虽然就现状来说，我和光他们从小就一直在一起，就像兄弟姐妹一样亲近，静流阿姨也是把我和光他们同等对待。但是“他人”这一词语潜藏在潜意识的某个角落，总是会让人感到微妙的距离感，让我无法更加靠近。

    这种愿望或许来自我的家庭。

    井野家是这附近出了名的地主。据说在江户时代的时候，这个城镇都曾是井野家的土地。时过境迁，井野家的财力和名声已大不如从前。

    不过在爷爷那一辈，井野家的重振了以往的名声。爷爷曾是国会的议员，而且是当时的内阁成员，在政界之中无人不晓。得益于此，父亲在当上政治家时便受到了不小的瞩目，他的政治事业也正稳步地向前发展。

    现在父亲是市里的议员，并参加了不久之后的市长选举。光是井野家在这一带的名声，就能为父亲赢得不少的票数。父亲还很年轻，今后也许和会像爷爷那样成为政界的一个风云人物。

    我从小被灌输一个概念：作为井野家的长子，必须背负着祖辈父辈的事业，成为一个出色的人。因此无论是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奶奶也好都对我十分严厉。

    父亲因为公务繁忙常常住在市里面的公寓，偶尔会回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餐，之后又匆匆忙忙地回去了。母亲则代替了父亲的角色，对我十分严厉。为了成为出色的人，我在各方面都不能落后于他人，日常的言行举止也要十分注意，一旦有点差错，就会遭到母亲的叱责。正因此我从未见过母亲对我露出笑颜。

    自己出生在异于他人的环境之中还是有自觉的，但是我却无法不渴望得到家人的爱。我渴望像其他的孩子那般，可以向父母撒娇，得到父母的温柔。

    不管从静流阿姨得到多少的爱，始终无法填满我内心中的遗憾。我们究竟不是母子。所以我才会羡慕光他们，才会想出生在像他们那样的家庭之中。

    但人无法选择自己出生在哪里。对光他们的羡慕也好，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好，全部都是无聊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

    我只能作为井野一树活下去。

    ※

    我记得他曾说过他想要出生在我的家庭之中。

    那个时候的他天真地诉说着他的幻想，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期盼，同时也含有无法实现的遗憾。我知道他的家人是如何对待他的，实在无法反驳那样的他，只能够三言两语地随声附和。

    但实际上我并不希望他所期望的成真。我想如果我们成为了血肉相连的家人，那么肯定不会有也不能有这样的感情吧。就像我和光和晶不可能有家人以外的感情一般。

    我并不期望能和他成为家人。

    有时候我总会想，要是我们的时光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个时刻就好了。利用小孩子的天真，我们可以毫无顾及地在一起玩耍，毫无顾忌地牵手，可以在野外躲雨的时候毫无顾忌地相依在一起。我喜欢感受他通过他的手感觉他渐渐升高的体温，那阵暖意流淌到身体里，如同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中一样让人感觉舒适。

    但是于此相反，自己又十分想快点成为大人。那样的话，肯定能够得到现在无法得到的果实吧。除此之外，我也为母亲分担她的烦恼。虽然有很多东西我都不清楚，但母亲怀抱着烦恼却是显而易见的。也许成为了大人之后，有关于母亲的事情也好，还有这个有点奇怪的家的事情也好，能够知晓的比现在要多许多吧。

    从外廊回到房间之后，脑子里一直重复着刚和一树的对话和看过的景色。

    寂静的房间仿佛能够听得见自己心脏快速跳动的声音，一股热量由身体的中心向全身扩散。

    明明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是那么平静。看着他的眼睛的时候，脑袋里空白一片，千万思绪仿佛流星划过夜空一般在脑中闪过，随即毫无痕迹地消失。唯有和他一起仰望的那片夜空和轻声交织的语言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

    我开始猜测他所说的话的含义，以及他看着我的眼神之中带着何种感情。我觉得我们之间或许有共同的感觉，又觉得或许一切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思考着各种各样的事，睡意被吹到了九霄云外。我从床上起身，打开了窗户。夜风和月光一起涌入了房间里，给这个毫无特色的房间染上一层幻想的气息。

    不知不觉，月亮浮现在了空中，夜空的星星比之前稀疏了许多，让人觉得有点寂寞。

    窗户的对面是木制的围栏，后面是一片树林。整片树林随着风轻轻地摇动，不时传来海浪般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听着听着内心便变得平静了下来。

    我看着有点发白的树叶。突然想起了“桥之彼方”。

    无论是谁，第一次看到母亲的那幅画都会被深深吸引住。不论好坏，它总是有着吸引人们目光的不可思议的力量。

    待在母亲的房间时，我常常无言地凝视着那幅画，母亲在我旁边安静地画画。

    我常常会感觉到那画中的场景在渐渐地向我靠近，明明身体和画都没有一丝动静，仿佛灵魂脱离了躯体被那幅画吸进去一样。于是不知不觉中，自己便置身在了那幅画的场景之中。

    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仿佛世界被笼罩在白色的雾气中一般。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除了白色还是白色。唯有脚下那苍老的灰色的石板可以证明自己并不是处于一片虚无之中。往前走，没多久脚下的路便戛然而止。前方是被白色笼罩的虚空。侧耳倾听，下方传来细细的流水声，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站在一座桥上。

    这里是“桥之彼方”，我突然意识到。

    我就像处身梦境中一般，但又不同于真实的梦境。我已经经历过许多次在神智清醒的状态下突然跳跃进这虚幻的空间，而且每一次都在重复和之前一样的事。

    尽管如此，我并没有感到恐惧。从内心深处涌出的平静的感觉似乎要将我和这片白色的雾气融为一体一般，之所以还保持着形体，是因为我还有为完成的事。

    是的，我在这个世界里还有未完成的事。那是对我十分重要的事。但那件事又是什么呢？我无法记忆起来，也许它根本就不存在我的记忆之中。我只是朦朦胧胧地有这样的感觉而已。

    一回过神来，自己又回到了现实之中。目光还停留在那幅画之上，但那个异样的感觉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每次都是这样。

    “回来了？”

    母亲背对着我，语气听上去像是观望着在游乐园里四处玩耍然后温柔地迎接归来的孩子一般。

    “嗯。”

    尽管母亲看不见，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你总是盯着那幅画发呆呢。很喜欢吗？”

    “妈妈的画无论是谁都会喜欢的吧。”

    “不一定哦。也有人看到那幅画之后感到不舒服的。讨厌它的人也有哦。”

    “是么。”

    不知为何，此刻自己的语气变得如此冷淡。或许自己的灵魂还没完完全全回到身体里面吧。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够到达的吧。代替我到达那个我没能到达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呢？”

    “桥之彼方。”

    我再一次抬头仰望着那幅画。寂寞的心情顿时浮上心头。

    ※

    阳光明媚的一天。

    一望无际的蓝色扩展到天空的尽头，尽管在靠近地平线的地方有一层淡淡的阴翳，但天空依旧美丽。从眼前开始往后一直延伸的绿色将彼方的一切遮挡在视线之外。天空的蓝和树叶的绿在远处接合在了一起。

    夏天是个寂寞的季节。

    明明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喧嚣的蝉鸣，明明四处充满了小孩子们欢乐的声音，但夏天是如此寂寞。

    我坐在走廊上发呆。

    在房间里看书觉得疲倦时，我就像这样坐在走廊上毫无意义地仰望着远处的景色，有时也会在这个宅邸里无所事事地四处散步。

    我讨厌夏天。

    蝉度过了夏天便会死去，绿叶过了夏天就会枯萎，这些转瞬即逝的事物在夏季之中尽情释放自己的活力。四处涌来的生机仿佛在跟我诉说生命的意义似的，在我脑海中无声地低语。

    不知何时，晶出现在我的身边。

    “在看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

    晶一阵沉默，在我旁边坐下，并沿着我的视线望向蓝和绿交接的地方。

    “你不觉得蝉鸣声很烦人吗？”

    “嗯。”

    “天真热啊。”

    “嗯。”

    微风带着一丝热气穿过我们之间，被汗水覆盖的肌肤反而感到几分凉意。

    今天晶并没有和一树和美雪在一起，让人感到有点意外。

    “你喜欢夏天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晶感到有点意外，但还是明快地回答了喜欢。

    我没有说话，低头看着庭院里那如同手指头一般大小的石子。

    “昨晚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搬家的事啊。难道你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有又能怎么样？小孩子又无法左右大人们的决定。”

    晶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

    “也许什么也做不到。但是或许我只是想知道其中的缘由，让自己能够接受这个事实而已。”

    “知道了也未必是好事。这世上不合理的事多得是，就算知道其中的道理，人们也无法接受降临在自己身上不合常理的事情。去思考不合常理的事情的缘由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我们是被赶出去的。”

    没有理会我的话，晶气愤地说。

    虽然并不清楚背后的种种事情，但晶毕竟不是笨蛋。住在这个家里时时都能感受到它的异常，我们在这个家处于怎样的位置也是显而易见的。

    “然后呢？”

    “我想知道理由。”

    “你觉得我会知道么？”

    “我只是问你怎么想而已。”

    “无聊。”

    晶露出不悦的表情。他跳到地上，抓起地上的石子，用力地往远处扔去。石子以低弧线飞到了围栏之外。

    无力感。那是我无法摆脱的负面情绪。被突然告知让人无法接受的现实，作为小孩子什么都无法改变，越是对其不满，便越是感到自己的无力。我早已习惯这样的感觉，所以也学会了如何应对这种情绪。

    晶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原地，像忍耐着什么紧紧握住的双拳在颤抖着。他的背影仿佛在诉说着他的愤怒，他的无奈，他的悲伤，他的不甘。

    “你觉得这样就好了吗？离开这个地方，和美雪分开，和一树分开。这样好吗？”

    各种各样的感情在他的体内碰撞，晶仿佛无法忍受一般将其化作怒吼向我发泄道。这是他第一次向我怒吼。

    “这样的事不可能好吧？但是我们不得不接受。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

    不知为何，压抑已久的悲伤在此刻如同溃堤一般不断地涌现出来。明明我是多么想要尽量平淡地接受现实的。

    无力。我一直深深地感受到自己是多么地无力。所以我才尽量让自己冷淡地对待任何事物。不那样做的话，自己大概会渐渐坏掉吧。但即使如此，并无法避免受到伤害，我只是对伤口视而不见而已，只是一直自我催眠而已。

    “我不会轻易放弃的。我和妈妈约定好了，会好好保护你们，然后带你们一起去往那个地方。我绝对会实现这个诺言的。”

    “是么。”

    我冷淡地回答。

    我讨厌他，因为他就像是另一个我。仿佛我们是一个灵魂，被分割到两具躯体之中。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他也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

    我早已放弃了去希望，对未来抱有憧憬的事交给晶就行了，与此相反地，由我来诉说现实的残酷，我们因此才得以完整。

    天空的彼侧飘来沉重的乌云，迎面吹来的风也变得凉爽，快下雨了。夏天的雨总是来得那么突然。

    就像突然降临于我们眼前的现实一样。

    ※

    外面开始下起雨来了。具有夏天特色的雨，以汹涌的气势飘过来的雨云毫不留情地向大地倾泻它的愤怒，猛烈的雨敲打着世间的万物。

    我站在走廊上，望着阴郁的天空，心情也变得阴郁起来。

    光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去了。他总是那样子，和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但我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喜欢他，因为他就是我自己。我们是一个灵魂，被分割到了两具躯体之中。我拥有他没有的，他拥有我没有的，唯有如此，我们才得以完整。

    未来。以前我不曾对这个词感到如此害怕过。

    虽然隐隐约约能够感觉到这异常的现状是处于崩溃的边缘，但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是天真的期望着这一切能够一如既往地持续下去的。

    我并不是舍不得这个家，只是不愿意和重要的人分离而已。而且，我也不愿离开这个地方——至少在我到达桥之彼方之前。

    昨天晚上，母亲把我和光叫到房里，跟我们说了要搬家的事。

    我突然觉得脑袋一片空白。话语确实是听到了，但是却没能准确把握其中的含义。

    搬家？也就是我们不得不离开这里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和一树分开？为什么美雪会被留下？为什么这么突然。

    不断涌现的疑问让我思绪有点混乱。我求助一般望向光，但他的神色却意外地冷静，仿佛早就知道这一事实似的。

    “对不起。妈妈也不想这样的。”

    母亲那悲伤的脸如梦一样虚幻。我想母亲肯定连我们四个人的悲伤都一同承担了。

    到头来母亲也没有告诉我们任何缘由，只是歉疚地告诉我们即将和重要的人分离的事实和剩下的时间而已。

    这个星期日将是最后。

    匆忙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突然地被告知要和自己重要的人们别离，然后离别的日子就在三天之后。简直就像脑袋被重重一击以致头晕目眩，还没缓过来的时候又被打了一下。

    我从未曾知道三天是如此地珍贵，珍贵到让人想要将一生的时间都埋进那短暂的三天之中。谁也无法保证今后我们还能够像在此之前的日子一般，一家人和睦地在一起。也许和谁就此一别，便是一生的别离。

    “妈妈会努力的，总有一天会像之前一样，大家一起开心地生活。妈妈一定会守护好你们的。”

    母亲同时抱住我和光。与往常不同的，紧紧的拥抱。

    那天晚上我一直想着搬家的事，睡意久久不肯到来。不管自己如何烦恼，既无法改变一丝现状，也无法明白一切的缘由。到头来自己只能够做好心理准备而已，做好迎接现实的准备。

    无法入眠的时候任何一样细微的东西都能够成为睡眠的阻碍，比如映入室内格外明亮的月光，比如透过纸门的树叶的细语。

    身体积聚着一天的疲劳，唯有意识出奇地清醒。不断地确认之后，我判断自己是无法轻易入睡的。于是我下定决心从床上起身，走到外面去。

    不知为何，自然而然地来到了庭院前的走廊上。也许是有种预感，今夜的月光，今夜的风，都是为了将我引导到这个地方而存在的。

    在我的前面，一树和美雪以几乎碰肩的距离坐在一起。两人之间没有话语，只是任由空气在其间自由流动。他们两个的背影在此刻显得多么细小，又多么令人怜爱。

    看上去像是真正的兄妹一样。

    我不禁如此想道。那是一树未能实现的愿望，也是美雪不愿接纳的东西。

    我从转角发出迈出步子，刻意地稍微用力发出一点声响，好让两人注意到我。

    “在干什么呢？”

    顺着两人回过头望着我惊讶的视线，我走过去在一树旁边坐下。

    “睡不着？”

    “你也是？”

    一树回问道。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不少，虽然他的脸上还是勉强挂着平淡的笑容。

    “搬家的事听说了吗？”

    此时自己没有想过要说任何其他的话语来缓和气氛，只是将深深困扰自己并且大概也是深深困扰他们的问题毫无掩饰地说了出口而已。

    两人无言地点了点头。美雪的表情显得十分凝重。我想这个突如其来的离别之中最难过的就是她了吧。

    “就算我们几个分开了，我不认为因为这样我们之间原有的关系就会有所改变。所以不管怎么样都要保持联络。我们肯定会有再会的日子，那时候在和从前一样相处吧。”

    “说得也是。”

    一树强行振作地说。

    美雪仍是一脸阴郁。我想我这个将要离去的人的话语是无法安慰她的吧，事实上她就像被我们抛弃一般被孤单地留在了这个家中。

    “今晚星空挺漂亮啊。”

    为了不让沉重的气氛继续下去，我抬头望了望夜空，强行转移了话题。

    “嗯。”

    一树苦笑着应了一声。夜空中星星零零散散地闪耀着。

    还剩下三天。我在心中默默倒数。也许现在日期已经变换，剩下的时间在一点点地减少，但我此时却只能放任沉默占据着我们周围的空气。

    我为自己的无力感到十分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