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这座桥的那边究竟有什么。”

    少年眺望着远方如此说道。夕阳在远处的海平线坠落，微风吹拂着他染上了斜照的刘海，仿佛海面上摇曳着夕阳残影的波澜。

    我也学着他那样望向对面，目光却被水面摇摇晃晃的光影吸引住了。

    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沉默，对于两个人来说，却有不同的意义。对于我来说，那是无法理解因而无法作出回答；而对于光来说，大概这样安静的氛围是一种享受吧。

    桥的对面，是一座岛。与其说是桥，不如说它更像一座栈桥。这是一座已然破坏，又或者是从未曾完成的桥。从陆地上延伸至水面之上的，是极其短的一段距离，只有那一个孤零零的桥墩，支撑着那凄凉的桥面立在那里。

    这座桥是何时何人建造的未曾得知，只是那颜色与触感都能让人明显感受到它的苍老。如果看得仔细，就会发现对岸也有也有类似的一段断桥。

    “你不想要知道么？”

    光依旧望着远方，那语气仿佛并不是在向我发问，而是在问从身后掠过，吹向对岸的风一样。

    我将目光转向光所看的方向，除了岛，岛上的树木以及那一小段凄凉的桥，没有其他的事物映入眼中了。

    至于眼见所及之外的事物，我并无法想象也无多大兴趣。于是我同样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再次保持了沉默。

    那座岛据说是一座无人岛。虽说两岸之间的距离并不长，但那岛看上去却十分地遥远。越是凝视着它，就越是觉得其间有不可跨越的距离。

    从此处望去，背着夕阳的岛上的树林显得更为阴郁，令人感到莫名的阴森。我不知所措地将目光转移到了光的身上。

    他像是望着一个不存在于实际的某种空间，整个人的存在也显得虚幻起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体弱多病的人独有的特质，抑或只是我不切实际的幻想。

    “总有一天我们能到那边去的。”

    “我也可以么？”

    我带着些许不解的声音问道。我并不像光那样渴求那个问题的答案，但我喜欢待在光的身旁。

    “那当然。”

    尽管他回答得很坚定，我却对此不以为然。也许是因为那是距离我们太过遥远的未来，遥远到现在的我无从得知。又或许只是因为我打心底认为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待在自己房间里，把自己埋在漫无边际的书海之中的光没有办法凭一己之力到达那座岛上。不管怎么说，于我而言这是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我只是享受这能和他相处的短暂的时间。

    我回头望了望天空，身后的天空已经被夜幕覆盖了一大半，夜的深色正一点点蚕食着剩余的亮色，不久之后连海平线那点孱弱的光也会消失殆尽了吧。

    也许是注意到我的行径，觉得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光也便微笑着说了一句“回去吧”，随后牵起我的手一同踏上回去的路。

    ※

    晚饭的时候，餐桌笼罩在沉默之中。

    虽然这只是这个家一如既往的光景，这种就算大家彼此之间互相交流几句话也抹不去寂静的氛围的光景早已习惯了。母亲一如既往待在充满作画工具和未完成作品的房间里不出来。光一如既往因为身子弱不踏出房门，沉浸在书本的海洋之中。一树的父亲一如既往因为工作繁忙而极少出现在餐桌边上。

    一切一如既往。

    除了一树的母亲今天看我的目光格外地令人感到恐惧之外。

    冰冷的目光之中似乎包含着湿漉漉且寒气渗人的火焰一般，跟注视母亲时一样的目光。

    我知道这里的女主人并不喜欢我们这一家人，但除了母亲之外，我从未见过她对我们几个小孩子投来这样的目光。

    原因我很清楚。

    今天下午，一树为了我和别人打架了。带着有点淤肿的侧脸和一身脏兮兮的衣服踏进家门不久，便传来井野太太的叱责声。

    打架的起因是别人的家的孩子抢了我的猫咪玩偶，正当我哭喊着要回我的玩偶时，陪着光外出散步的一树俩人正好经过了公园，看到了这一幕。一树直冲冲地向那个抢了我玩偶的男孩飞扑过去，一下子把他推倒在地上，随后将掉落在地上的玩偶捡起，递到我的手上。然而这时被他推倒在地上的男孩也起了身来，怒气冲冲地上来和他纠缠在一起，随后两人便缠斗了起来。跟那个男孩在一起的另外俩人也在一盘高兴得起哄。没过多久，光便带着晶来到公园，看到一树和别人扭打在一起，旁边还有两个在起哄的人，晶也二话不说地加入到了缠斗之中，使场面变得更加混乱。幸好路过的大人看到这一幕，便匆匆过来制止了这场打斗，那几个坏心眼的小孩也在被问及姓名之前便逃之夭夭了。

    回到家中，看到一树和晶有点狼狈的模样，女主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严厉地责骂起一树来。

    “一树没有错，他是看到我被人欺负了才跟别人打架的!”

    我从未如此大声地对这个房子的女主人这样说过话。但比起对她的恐惧，我更不愿意看到一树因为我而受到不应该有的叱责。

    井野太太愤怒的目光朝向了我。她并没有出声责骂我，只是用近乎憎恶的眼光盯着我，仿佛要将我驱赶至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

    我仿佛一只被眼镜蛇盯上的小老鼠，只能站在原地因害怕而颤抖着，既无法说些什么，也无法往前迈出脚步。

    到头来还是一树强硬地拉着我离开以逃避女主人的责备的目光。

    “她只是受害者，而我也不觉得我做错了任何事，错的是那些欺负人的坏孩子。”

    留下这句话之后，一树便拉着我将井野太太抛在了身后。

    因为受不了井野太太对我憎恶的目光，晚饭我也没吃下几口，匆匆地说了句我吃饱了便离开了饭桌。

    因为无事可做，我早早地洗完澡，随后在坐中庭边上的木廊纳凉。

    夏夜的晴朗的夜空中布满了形形色色的亮点，我从最接近地平线的地方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数，从右到左，从下到上。

    第67颗，一树出现在我的身旁。

    刚从浴室出来的他带着比我更重的湿气，在我的身旁坐下，并追随着我的目光仰望着星空。

    “在做什么呢？”

    “数星星。”

    “能数得清吗？有那么多。”

    我摇了摇头。

    “总是会忘记之前数过的，一旦陷入混乱，就不得不重新来过。”

    “像个傻瓜似的。”

    一树像自言自语一般极其平淡地说道。

    像傻瓜似的。我在心中重复了一遍。然后将想要说出口的秘密再次藏进心里面。

    “母亲的事，不要太在意了。”

    一树的语气忽然变得温柔，大概是在安慰我吧。

    “我并没有感到失落。”

    “但是很害怕吧？”

    我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多亏你强硬地把我拉走了。”

    “看到你那个样子不能不管啊，下午也是那样。你那时候还哭出来了吧？”

    一股热气涌上了我的背脊和双颊。我不由自主地侧过脸，不想让他看见此时的表情。

    “男孩子啊，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去欺负自己喜欢的女孩。”

    “为什么？不是因为讨厌才会欺负的吗？”

    一树摇了摇头。

    “原因我也不好说，但是那些家伙肯定是想引起你的注意才干那种事的。”

    “男孩子还真是奇怪呢。”

    “也许他们也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吸引的注意吧，虽然很笨。”

    “一树也会像那样欺负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吗？”

    我将目光转向他的脸庞，内心带着些许期待和不安。

    “如果会的话我不就变成了欺负人的孩子了吗。”

    他笑了笑，转过脸指了指脸上才浮现不就的淤青。

    “那就好。我讨厌欺负人的坏孩子。”

    我们亮眼相对了几秒，随后视线又回到了夏夜的天空。一阵莫名的沉默飘荡在我们的周围，仿佛连虫子鸣叫的声音也变得遥远。夏日的热气好像还残留着，随着一阵阵微风穿过我们，让我感受到一丝不自在。

    沉默良久，一树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寂静。

    “要来比赛数星星吗？”

    “好啊。”

    “你从那边数起，我从这边数起……”

    他一边说着一边指着远方的天空比划起来。

    “到哪边才算结束呢？”

    “嗯……”

    他望着满天的繁星，陷入了苦恼之中。

    “要不还是算了吧？”

    我们两人相视一笑，刚刚提起的比赛也就此作废。

    ※

    我一直想知道“桥之彼方”到底是怎样的地方。

    那幅画挂在母亲房间的墙上，就在进门的右侧。母亲说那幅画的名字叫“桥之彼方”。

    纯白的画面之中，一座石砌的断桥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我常常和美雪他们一起去的地方。但是那又和我们所知道的那个地方有些不同。那幅画之中除了断桥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仿佛把世界上只有那么一座断桥，其余的东西都被那片白色所掩埋。

    那么“桥之彼方”又是怎样的地方呢？难道就是那一片空白？

    对于这个问题，母亲的回答是“不知道。”

    “那是我未能够到达的地方。现在也好，今后也好，恐怕也无法到达了。所以除了空白之外我无法描绘出其他的东西。”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也好语气也好睫毛也好抱着我的手臂也好，一切都让人感到深深的遗憾与悲伤。

    “那就由我代替妈妈到达那个地方吧。回来之后我会把在那里看到的东西全部都说给你听。这样的话就能画得出来了吧？”

    母亲微笑起来，以温柔的眼光看着我。

    “是啊。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的。那个时候不要忘记也带上你的弟弟妹妹们一起去吧。”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在这个家里面的孩子之中，我是年龄最大的。双胞胎的弟弟光生来身体虚弱，小我两岁的妹妹性格内向懦弱；还有和妹妹同岁的一树，虽然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就像我的弟弟一般。一直以来，母亲都吩咐我要照顾好这些令人放心不下的弟弟妹妹们。

    总有一天会将他们带往那个地方的。我下定决心。

    说回母亲的事吧。

    母亲的房间里一直都是充满了各种各样未完成的画作。散落在地上的那些画有些只是画了简单的轮廓，有些只差上色便能变成一幅不错的画作（就我看来），有些甚至只差一小块地方便能完成。

    但这些都是“未成品”。

    大部分的时候，母亲所作的画总是无法顺利地进行下去。

    “那是我唯一的自由的作品。”

    说这句话的时候，母亲以怀念而又夹杂着忧伤的眼光看着墙上的那幅画。

    我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我只知道母亲对那幅画的感情十分复杂，既十分怜爱，又非常地悲伤。

    那时的我想安慰母亲，但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长大后的我，到那时我肯定能够理解母亲的悲伤，并分担这份无法消解的悲伤吧。

    我也看过母亲的完成作。但相比起那些“完成”的作品，我却更喜欢那些“未完成”的作品。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未成品，能让人从中感受到母亲的温柔和纯真。柔和的线条，温柔的着色，就像童话世界中的场景一样充满梦幻的色彩。而那些完成品则让人感觉不到温度。当然那些画都是十分美丽的，只是看着那些画面，总让人感到有什么不协调的东西夹杂在了里面。从中感觉不到母亲的任何情感。

    母亲现在正在进行的画作已经完成了一半。高大的白桦树林之下，有一间小简陋的小木屋，小木屋前面的草地上一个小男孩正追逐着一只体型娇小的可爱的小狗。树林上方的景色仍是一片空白。

    我想象着那片空白的将会被什么填满：划破天际的航迹云，飞越天空的迁徙的鸟群，沉甸甸的黑色的雨云，绚丽的彩虹，飞翔在天空的鱼儿，神秘的外星飞碟……

    “今天过得怎么样？”

    母亲停下手中的工作，和往常一样询问我一天的行动。

    “今天美雪被附近的小孩欺负了，一树和光在经过公园的时候正好看见了，于是一树就和那些坏家伙打架了。光把这事告诉我了，所以我也跑去帮一树的忙了。”

    “没受伤吧？”

    “没事，只是身体有一点痛而已。一树倒是脸有点淤青。回来的时候被井野太太狠狠地说教了一顿。”

    “是么。”

    不知为何母亲露出了悲伤的神色。

    “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窥探着母亲的神色，担心地问。

    母亲摇了摇头，随即对我露出微笑。

    “你做得很好，有好好遵守和我的约定呢。”

    “毕竟我是哥哥嘛。”

    我自豪地说道。

    母亲忽然抱住我。那是不同于平时那样温柔，用力得让人觉得有点窒息的拥抱。

    “我也会好好地保护你们的。决不会让你们受到任何伤害的。”

    我看不见母亲的脸，不知道此时的她是何种表情，但母亲的声音像是在忍受着什么东西一般，带着不易察觉的痛苦。

    ※

    我一直嫉妒着晶。

    明明是双胞胎，为什么他拥有健康的躯体，而我却连外出都无法简单地做得到？我多么想像他一样，能够尽情地呼吸外面的世界的空气，在外面的世界尽情地游玩；能够和同龄的孩子结交朋友，一起玩耍……

    我回想起下午发生的事。美雪在公园里被人欺负了，我和一树正在回程的路上，经过公园时看到了这一幕。于是一树立刻冲向了美雪的所在之处。对方有三个人，不管怎么说是打不赢的。但我却帮不上任何忙。我只能抛下处于困境中的两人，去寻求别人的帮助。接着偶遇到了晶，将事情的缘由告诉他之后，他便飞快地跑去公园了。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的心中浮现起如同泥沼般又黑又粘的感情。

    他拥有我所没有的许多东西，这让我感到十分不公平。有时我甚至会想我所该拥有的东西在出生之前就都被他夺走了。

    当然我深知这种想法是不对的，是十分丑陋、扭曲的想法。而我也对抱有这样阴暗的想法的自己感到讨厌。

    但说到底，我并不是真的讨厌晶。

    客观上来说，他是个好哥哥。也许是出于责任感或是同情心，他总会告诉我各种各样外面的世界的事物。但即便他告诉我的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精彩，对于我来说也仅仅止于想象。

    总有一天我要靠自己的双腿和双眼去确认这些事物。我总是对自己如此说道。

    现在晶在母亲的房间里，正和母亲谈话中。

    我们都很喜欢母亲，她对待谁是那样地温柔。母亲的爱是平等的，就连不是自己亲生的一树，母亲也像对待我们一样对待他。

    正因为如此，我们喜欢和母亲独处。

    母亲的爱太过平等，若是有第三者的存在，那么肯定要将这份爱平分给另一个人，这样谁也无法好好地向母亲撒娇了。我们四个人之间都有不想让彼此之间知道的秘密，但又无法抑制想向谁传达的这份心情，这也许是我们喜欢跟母亲独处的另一个原因吧。

    “我也会好好保护你们的。决不会让你们受到任何伤害的。”

    母亲的声音透过墙壁传到这边来。那声音之中既夹杂着母亲的决心，也夹杂着母亲的痛苦。

    我忽然回想起前些天母亲和和彦叔叔的对话。

    那一天我身体不舒服，吃过药之后躺在床上，陷入了朦朦胧胧的状态。母亲过来探望过我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久之后和彦叔叔便到母亲的房间来拜访了。

    刚开始的对话并不能听得很清，但母亲的情绪似乎渐渐变得激动起来。也因此我的意识变得清醒起来。

    “我不会再让那个人从我手中夺走任何重要的东西了。”

    母亲的语气一反平常平静的氛围，显得十分激动。

    “我也一直在他的手下干着违心的事，这次也想好好做个了结。请你务必协助我。”

    “哪里。被帮助的应该是我才对。要是没有你，我真的什么也办不到。”

    “那家伙现在正处于重要的时期，媒体也会紧盯着他。只要将我们手中的情报披露给媒体的话，那个家伙就会一败涂地了。”

    “但是，这样的话和彦先生也会受牵连的吧？”

    “请不要在意我的事。我有必要为我犯下的错误负责。但静流小姐只是被牵扯其中的无辜者。请你好好抓住这次机会，取回你所应有的幸福。”

    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不，谢谢你。这次我一定会好好守护住我的孩子的。”

    ……

    这并不是什么轻松的谈话。虽然我明白这个家是出于某种扭曲的缘由才处于现在这种状态，但我并不知道它的内幕。我曾以为就算这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也不会波及到我们现在的生活，这样的日常还是会一如既往的继续下去。但海面之下的暗流似乎终于要转变成巨大的波浪了。

    晶他们大概连正在迫近的危机都没察觉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