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十二月，街上四处溢满了圣诞节的气息。伴着从远处传来的圣诞歌曲，满布街上的圣诞灯饰和相较平时更为热闹的人群的景象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走在人影稀疏的小道上，我们的影子长长地向斜后方延伸着。冬天的太阳就像逐渐失去气力的老人，在我们放学的时候就已经显现出了疲倦的姿态。

    我抬头仰望天空，三分之一的天空已被橙色染透，剩下的一边是有点朦胧的浅浅的蓝色。看着这样的天空，内心总感到一种莫名的苦闷。

    我们两个人无言地走着，经过了一个不大公园。从公园里传来的欢乐的声音让我不禁将视线投往那里。

    公园里既有初中生模样的人在玩投接球，也有在跳绳的低年级小学生。在一旁的貌似是那些小孩子的母亲聚在一起，以温暖的目光看着她们的孩子，一边其乐融融地谈笑着。

    看着他们的脸上浮现的毫无阴霾的表情，嫉妒从心底油然而生。明明我们处在相同或是相差不远的年龄段，为何我却不能拥有他们那样的生活呢。

    人从出生的时候就注定是不平等的，正因如此，人才会追求平等来填平内心的沟壑吧。但是，正如自己从别人身上看到自己渴求的东西一样，或许别人也会从我的身上看到他们所渴求的东西。“平等”这一词到头来不过是用来欺骗别人和自己的东西而已。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所以去思考出生之类的问题是没有意义的。

    我记得光说过类似的话。在此处嫉妒与我不同出身的人们，对自己的出身抱有的不满大概也是没有意义的吧。

    那么，难道就这样顺其自然下去吗？

    我得出了否定的答案。但如何去改变现状呢？尽管脑中曾浮现过无数想法，却都是距离我的现实太过遥远的东西，无法勾起自己行动的欲望。

    事到如今，我又真切地感受到那段童年的时光对于我来说是多么特别的东西。就彷如一片黑暗的夜空中仅有着的闪耀着的星星一般珍贵。只是对于我来说，那样幸运的经历遭遇得太早，尚未经历过失去的我不懂得珍惜就失去了那样宝贵的事物。

    一直支撑着自己走过来的信念如今已经遭受到了动摇。我无法找回美雪失去的笑容，和她之间的距离也渐渐变远，再加上近来繁重的课后授业，让我不时感到窒息。

    最近变得频繁地想起过去那段幸福的时光。那时候美雪的笑容十分纯真，我们之间无话不谈，光和晶总会陪我一起玩耍，静流阿姨的怀抱既温暖而又温柔。过往的时光让我无比怀念，同时也让我感到无比地心痛。

    幸福的回忆也许是一种毒药，回首过去时，人会轻易地沉湎于其中，越是从中感受到幸福，已经失去那一切的痛苦便越是更加猛烈地袭来。

    有时候我会想，人们之所以如此喜欢节日，是因为害怕自己被淹没在平淡无奇的每一天之中。因此人们需要这种“特别”的日子，从如同机械重复运转着的每一天当中暂时逃离出来，由此找回人类该有的姿态。

    所以这样的日子一般人都应该是挂着笑脸的。而我并不会因为如此“特别”的日子而感到高兴，大概与常人相比，欠缺了某些东西吧。

    对于我来说，这样“特别”的日子有时更让人变得郁闷。只是我没有想到，那一天在另外一种意义上，成为了一个特别的日子。

    圣诞节前夜，大街上四处流光溢彩。路道两旁的树上挂着漂亮的灯饰，不少商店门前都装饰着圣诞树，店员穿着圣诞服装招揽着客人。街上的人流比平时增加了一倍以上，挽着手身体紧贴在一起的情侣、一只手拿着蛋糕一只手牵着小孩的大人、成群结队的高中生模样的年轻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染上了一层圣诞节的颜色。

    隔着玻璃窗眺望外面的景色，我感觉那简直是就是异世界的光景。只是不知道自己身处的是异世界，还是车窗外面的才是异世界。

    如果说在圣诞节前夜一家团圆地度过是理所当然的话，那么长久以来偏离世间常识的我们家姑且在形式上顺应了世间的常态。

    车内一片寂静，偶尔从街上钻进来的各种混杂在一起的声音成了唯一的声响。司机专注地看着前方默不作声地开着车，坐在副驾驶座的父亲时而低头看看手表，脸色显得有些急躁。母亲坐在我的旁边，不作任何表情地眺望着窗外流动而去的景色。

    我觉得就连车内也被瓜分成了不同的领域，仿佛只要有人一出声，便会轻易地造成领土侵犯事件。

    每一年的这个日子，我们一家人都会参加某财团举办的圣诞派对。说是一家人，参加的人不过只有我、父亲和母亲。奶奶嫌麻烦从好几年前便没有参加过此类活动，而美雪则根本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

    美雪会不会感到很寂寞呢？和奶奶一起留在那个家里，简直和一个人度过圣诞前夜没有两样。

    然而实际上，我们即将要去的地方也并非什么让人感到愉快的地方，在这一点上，或许应该为美雪没有参加而感到欣慰吧。

    派对的参加者无不是实力雄厚的企业家和有名的政治家。说是圣诞派对，人们脸上挂着的笑脸却不是因受到圣诞节的气氛的感染而自然流露出来的东西，和大街上的氛围相比，那是十分异样的东西。

    因为交通堵塞的关系，到达会场的时候已经迟了几分钟。匆忙入场之后，父亲很快便和别人攀谈起来，不知不觉间不见了身影。

    母亲不像父亲那样有特定的谈话对象，只是随便地应付着前来打招呼的人们。我无意待在母亲的身边，便悄悄从她身边走开，一个人在会场之中漫无目的地走动。

    像我这样被父母带过来的小孩并不少见，年龄也各不相同。既有同龄人聚在一起炫耀着自家父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也有抓着自己母亲衣服的一角紧跟在身后默不作声的人。

    站在会场之中，四周的大人们在我看来简直就像一群挂着僵硬的笑脸的高大的怪物一般，内心不禁感到恐惧，于是我像逃走一般快步走开，想要寻找一处可以避难的地方。

    我屏着呼吸走到会场的角落，仿佛那样做就不会让人注意到似的。在稍微远离人群的地方，我终于得到了放松，不由得安心地呼了一口气。

    我漫不经心地看着会场之中谈笑的人们和华丽的灯光，一边想着美雪此刻在家里正在做什么。

    仔细回想起来，这样的日子，我似乎从未和她一起度过。在父亲带我来参加这样的派对成为惯例之前，我们家也并没有像普通的人家那样度过一个像样的圣诞节前夜。

    当然，就我们家的情况来说，或许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吃饭反而让人觉得奇怪吧。

    尽管如此，内心某处还是有这样的期待的。也许，我渴求的不过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一家人有说有笑幸福地度过圣诞夜这样的画面模糊地浮现在想象中，让我感到无限憧憬。这样的憧憬跟现实中存在的人物并无多大关联。

    过去和现在无法得到的东西，至少还能期待在未来能够到手。但我却无法想象那样的未来。

    心中充满无法发泄的苦闷，让我不禁想到要是圣诞节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好了。

    正当我如此想着的时候，有个人影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出现在眼前的是个有着一头长长的卷发，身穿蓝色礼服的一副宛如童话中公主打扮一般的女孩，看上去和我年龄相差不大。

    “你也是厌倦了那群人才来这里的吗？”

    女孩若无其事地向我搭话道。

    “嗯。”

    “名字呢？”

    “井野一树。”

    “井野啊。是那个井野吧。”

    女孩的视线朝向会场中间正被好几个人围着，一边喝着红酒一边畅谈着的父亲。

    我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我叫松本亚由美。”

    松本，这个名字我稍有印象。曾经听父亲无意间提起过，似乎是个实力雄厚的财团，对父亲来说是个十分重要的拉拢对象。

    “每年要来这样的派对真是让人感到厌烦。像这种充满钱臭味的派对在大人之间搞不就好了，真搞不懂大人们为什么要带小孩过来。”

    松本一边抱怨着一边像是向我寻求同感似地看着我。

    “我也不知道。”

    我冷淡地回答道。说实在话，我并不是很想搭理她。在我看来，她同父亲一样是“那个世界”的住民，仅此一点，就足以让我感到抗拒了。

    “你还真是冷淡呢。难得人家找你聊天。”

    松本将不满的矛头转移到我的身上。

    “我没有听你抱怨这抱怨那的义务。被带到这样的地方来我也郁闷着呢，没心情理你。”

    “真是没有教养。难道井野家的人都不懂什么叫社交礼仪吗？”

    “是啊。那边那群人才是有教养的人，你还是回那边去好一点。”

    “用不着你说，我才不想待在这里呢。”

    松本气呼呼地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直到派对结束，我都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

    回家的途中下起了雪。几乎没有质量的雪花从黑暗中安静地显现身姿，在触碰到车窗的玻璃不久了之后便化作了水珠。不久后窗外的景色也因此变得模糊起来。

    “白色圣诞”这一词语不经意间浮现在脑中。

    大街上的行人已变得稀零，回去的路也远比去会场的时候畅顺。在如此寂寞的街道中安静地飘着的雪花，也染上了一丝寂寞的颜色。

    家里面的人应该差不多都睡了吧。我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一边如此想。

    真是个无聊的圣诞夜。尽管不是第一次，却无论如何无法习惯。想必那里的大人们也未必认为今晚是个有趣的圣诞夜。但对于他们来说，有趣与否是无所谓的事，能从中获得什么利益之类具有现实意义的东西才是重要的吧。

    父亲在中途和我们分开了。即使在这样的夜晚，他仍然没有选择在家里过夜，而是回到他在市中心里一个人住的地方。

    回到家的时候，周围已是一片寂静。本就是住人很少的区域，在下着雪的深夜之中，任何声音仿佛都被悠然飘下的雪花吸收殆尽，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安。

    在玄关处还能看见屋里明亮的灯光，不得不让人觉得奇怪。在这个时间，就算没有睡着，一般也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当然，美雪或奶奶一边在客厅看着深夜的节目一边等待我们的归来这样的情况也不无可能，但那可能性实在微不足道。

    怀着想要弄清情况的心情，我快步走向客厅。展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令人十分意想不到的光景。

    奶奶身体朝下躺在地上，一只手似乎抓住心脏的部位，另一只手像在寻求着什么一样伸向前方。在她面向一侧的脸上仍残留着如同凝固了一般的痛苦神色。看样子是心脏病发作了，从这个样子看来，大概已经为时已晚了。

    在我之后进入房间的母亲看到眼前的光景之后显得十分惊讶，急忙跑到电话机前联系附近的医院。跟医院说明情况之后，母亲又与父亲联络告知奶奶的事。

    在母亲忙着打电话的时候，我悄悄地走出了房间，到美雪那里确认她的状况。

    从她的房间里透出淡淡的灯光。进到她的房间一看，她正安静地看着书。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知道在客厅发生什么事的她，对深夜来访的我表示单纯的疑惑。

    “奶奶心脏病发，大概去世了。”

    “是嘛。”

    美雪淡淡地回应道。从她身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变化。

    “没听到过什么声音嘛？”

    “之前的确是听到一阵地板响动的声音，但我以为那只是人走动时发出的声响，没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

    “是这样啊。”

    看着她不为所动的样子，我变得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其实我真正想问的并不是这些。我只是想要知道此时此刻，在知晓了这件事之后，她究竟会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呢。更进一步地说，我只是想要确认她是否和我怀抱着同样的心情。

    但从她毫无感情的表现之中，我渐渐失去询问的勇气。

    我们互相无言地凝视着彼此。我想要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些什么，却什么也无法明白，只是毫无意义地等待时间流逝。

    “一树，从今往后不要再管我的事了。”

    “怎么这么突然？”

    话题实在太过飞跃了，让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一点也不突然。我考虑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把握好时机罢了。”

    那么现在就是时机了吗？我不由得想要追问她。

    “为什么你要考虑这种事呢？我们不是一家人吗？我所做的事让你感到不高兴了吗？如果是的话你就告诉我吧，我会尽量改正的……”

    “不是那样的。”

    美雪以意料之外坚决的语气打断了我慌张的话语。

    “你也察觉到了吧。他们并不希望看到你和我在一起。怀抱着想要靠近彼此的心情继续下去也只会让彼此受到伤害而已。还是早点放弃比较好吧。”

    不是的，没有那回事。我十分想要如此反驳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口。

    “你还有学校以外的授课，很幸苦的吧？还是把精力集中那些上面吧。我已经和那个时候不同了，不需要一直受你的照顾了。”

    “我……”

    我只是想找回你所失去的笑颜，只是希望能够你发自真心地露出纯真的笑容而已。为此所做过的事，我从不觉得有什么辛苦的。

    但一切并没有如我所想一般顺利地进行下去，只是顺着相反的方向远离我而去。不管说些什么，都无法改变美雪的想法。塞满胸中的苦闷迫使话语逗留在喉咙之中。

    “从今往后我们就是陌生人了。”

    也许是我的错觉，静静地宣告的话语之中，似乎带着一丝忧伤。

    就算除去名目上的兄妹关系，我们也是青梅竹马。明明相处于同个屋檐之下，明明近在咫尺，却不得不变成陌生人。

    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就如同被抛弃在荒无人烟的极冰大陆上一般充满了绝望和无奈。

    然而仿佛连我伤感的时间都要剥夺走一般，母亲很快来到美雪这里找我。

    “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奶奶现在要被送到医院去，我们也要一起去。”

    母亲带着些许怒气对我说道。于此同时，她用夹杂各种负面感情的目光看了美雪一眼，随后拉着我的走匆忙地走出了房间。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距离便渐行渐远。

    世界明明无时不刻都在运转着，人为何会相信和今天没有什么不同的明天会一如既往地到来呢？我想那一定是因为我们至今为止都是如此过来的吧。但实际上，明天的事谁也无法知晓。突然到访的意外将持续至今的日常完全改变，没有做任何心理准备的我只能继续迷茫下去……